2007-10-24

折疊捷安特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 《台北人系列檔案十一》五年級都會女 Rebecca

~ 日暮春潮已散盡,多情卻似妝無情。縱是揪心獨憐眸,屯山夜雨月自落。

就在四年前,如現在這樣微冷、掃下舊葉子的深秋,Rebecca 這位擁擠都市長大的女孩,在自己的臥房裡,望著窗外看得好遠的台北盆地,喃喃地告訴身旁的男人,「這樣的暖陽,讓人忘了秋天的蕭颯,騎車晃淡水專用車道一定很棒。真希望能在四十歲前,學會騎腳踏車。」
當年耶誕節的午後,還沒吃午餐的他給了Rebecca 一個簡短的電話。她匆匆忙忙買了男人喜歡的三明治,心中滿是疑狐地上了他的車。車子轉了幾個彎,就在靠大直橋的河濱堤防外停下。
記得那天,難得的美麗冬陽露了臉,她與他這位扛著幾百個員工生計的公司老闆的臉上,一直掛著偷偷翹班的快樂。車才停妥,他一個大步迅速開了車門,從後車廂抬出一輛全新的折疊式捷安特鐵馬。

「生日快樂!中午才拿到的。來,我教妳騎。」
她的眼淚倏然流了下來,腦子一片空白。只記得男人的笑容,和冬日河邊午後徐徐的風,輕輕吹拂在她臉頰上。
那天,沒有太多的跌撞,多年前早已教會家中三個女兒,非常有教學經驗的他,真的讓Rebecca 學會了騎車。她的願望,提前到三十五歲的生日實現了,就在這個空氣中全飽合著歲末紅與綠、快樂、圓滿、溫暖,屬於愛的耶誕日實現了。
她與他,終是沒能永遠圓滿。Rebecca 已不再收到他的生日禮物,這兩、三年來全斷了音訊。剛開始,她還耗盡身心,用繁花,用落葉,用孤獨寂涼的月影,掩蓋他的離去。在沒有回聲的臥房裡凝視靜靜的窗,在絕望中訴說匿隱的頹逝愛情,在耽溺中眺望移動的孤月星光。她總在這個房,想像著遙迢的另一個不屬於她的房,上演著他與某個她的涎纏瘋狂。
曾經擁有過的傷痛,終是一直無法輕輕放下,時時刻刻重壓不再歡愉的Rebecca 魂魄。他和她原本都在夢中,只是後來他醒了,而她依舊陷匿在不同的寐域底,那夢兒絲絲縷縷綿綿長長,怎麼樣都不願與男人一同醒來,就此失去寵愛他的權利,也就此沉膩在自溺的陷匿裡。伴著大屯山巒灰濛的沉雲縹緲,訴盡綿綿長長的恣意與孤單。
但現在,也只剩下沉默,她認定他已愈來愈遠,停植在另一個涯彎,也已不再想知道自己能留住他幾分風景。
她告訴自己,不可將好像是真的東西,當作是真的;一如,曾經的情人,說過的曾經的蜜語。聽著收音機洩著王傑透看世事的蒼涼嗓聲,喊著「忘了你,忘了我」,淡水線捷運呼嘯而過,人生好像就是這樣。要擺脫如此揪心揪身的糾纏,或許只能學習坐忘,將雜亂與紛擾拋掉,讓心幻化清明,騰出足夠的空間,新的人事物,才能在又一個生日那天,找到該有的置放。
十月蕭颯,秋涼。




2007-10-14

愛情,終是折磨 -- 我看「色,戒」



打定主意,週五下午休假,看李安「色,戒」。

一個人去,因為知道多感的我,看完這樣的愛情故事刺激後,一定需要獨處,一定需要躲起來,梳理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跼踀。

片子不短,午後上班時間的電影院仍有六、七成的好票房。當片尾音樂響起,我靜默地隨著人群離開影廳,窗外也是黑的,原來天已經暗了,拖著複雜、混亂、無法言語的心神,走向樓下星巴克的角落。

坐定,饑餓的身子,嚥下今日第一口的食物,伴著一杯本日咖啡。然後,才讓眼角迸下淚。一邊讓它流,一邊用力地手寫著日記。

我寫下一個問號。

當男人將一只六克拉的美鑽放在我眼前,輕喚一聲「戴上」時,在那個當下的片刻,我能不愛上他嗎?

我想,我可能很難。

王佳芝最終是愛上易先生了,卻也滲雜著虛榮的浮華。她很難不愛上易先生,他這男人是如此一個在世俗的眼光中位高權重、在物資缺乏的現實下可供溫飽甚至奢華、在情欲交纏中可豁然放浪達到頂峰的完美情人。

愛情不是純粹的感性物質,愛情也是受到理性的煎熬,可以被收買、被擄獲、被交換、被勒索。而這一切,依舊是女人認定的愛情,一種有安全感的愛情,有情、有欲、有權勢、有金錢的現世真實愛情。

然而,夠真夠大的愛情與傷慟,文字或語言是無能為力的,我在日記本裡寫下另一個問號,「可只剩一個眼神?」

我在易先生的眼神裡確切知道,愛情會在某個剎那時刻,明明白白地展現出來,那力量足夠震盪到心深暗處,讓人動心臣服。是的,就在那瞬間,不管男人是否說出那三個字「我愛妳」,不管男人是否正在女人體內狂野抽放,更不管以後兩個人是否能長相廝守,我相信,王佳芝相信,就在那睇視的瞬間,這男人是真的。

我愛上易先生,不,我愛上梁朝偉,愛上他的眼神,愛上他盯著玲瓏有致、充滿純淨魅惑的王佳芝時毫不遮掩的眼神。望著她打牌吃碰、望著她穿脫旗袍、望著她戴上指戒,那是一雙深情,卻如狂狼一般,帶著極端想要色慾,卻也揮不去蒼冷懸宕的眸子。

而王佳芝,湯唯給了她一雙清亮的眼睛,即使到了最後一刻,她的身體已耗盡千迴百轉的滄桑,她的情心已揪進了不該愛上的敵人,可沒想到,心動、想望,就這樣驚濤來襲。當她凝眸相望不願他死去的男人,丟下倉促致命的兩句「快走!快走!」時,依舊是一雙明潔的眼神,只是涵養了更多的繫念。那是女人詮釋愛情,相信愛情的參差踉蹌。

情深必墜,王佳芝讓自己跌進萬丈深淵,滿天星子與月亮卻仍依舊閃爍。沒有人會同情她,扣下她和同學們六條人命板機的,是自己跪在生命盡頭依舊深愛,或者曾經深愛過的男人。

當女人的生命已不再有餘裕可以揮霍,被蹂躪的王佳芝可是看得出來男人在功名利祿色上的追求,永遠是狠過頭的,遑論到了攸關生死之際,早已展露愛情被棄賤於地的窘迫。她可曾想過自己可能不是唯一讓易先生買公寓暗藏、送鑽戒明示的女人。屬於她的荊棘情愛早已幻化雲煙,阻隔在最近的最遠相望中。

愛情無解,我卻在這部長長的兩個多小時的片子和張愛玲的幽魂裡,反反覆覆地和自己已逝的愛情打了個濕眸的照面。我悵惘,或許是因為在王佳芝的身上,瞧見了自己孤寂的影子。兩人不易的相遇,到頭來卻不是彼此可以靠的岸。快樂虛幻縹緲,惶然生命長路不知什麼該捨,什麼該惜。思念與絕念的甸甸重量,終竟難以承受。

我的港灣,真的靜了,無波無浪,伴著今夜秋颯的蒼茫。那麼,在往後有限的日子裡,我還能遇上那位應該遇上的相愛相伴嗎?

愛情,終是折磨。



補記:2007/10/14   pm 7:00

再讀張愛玲「色,戒」
27
頁短篇文字只有轉折,沒有蘊釀與鋪陳
王佳芝一句「我傻。反正就是我傻。」
腦子轉一句「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張愛玲再補一句「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
成就了易先生「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2007-10-01

風花雪月該怎麼醒



回頭望己,盡是幕幕風花雪月,彷若,終日昏昏睡夢涯岸邊。

風該怎麼吹?無中生有的吹?忽東忽西的吹?斷壁殘垣的吹? 
花該怎麼開?情不自禁的開?既往不咎的開?深入淺出的開? 
雪該怎麼飄?顧盼生姿的飄?道阻且長的飄?意無反顧的飄? 
月該怎麼明?相見恨晚的明?在水一方的明?匍行過夜的明? 
夢該怎麼醒?恍然大悟的醒?驚心動魄的醒?千折百轉的醒?明著吹。暗著開。橫著飄。豎著明。不見情愛絕不開眸的醒。



2007-09-24

「請等一下。」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十》堅強溫柔的攝影工作者 David

第一次見到葉大衛先生是在敦南誠品。
接近中秋月亮節的週六午後,我一如往常穿越台灣樟樹的快車道綠蔭,擦身經過街頭熱鬧的路邊攤位。這書店已經成了標榜藝文氣質的台北地標,周圍型男美女們,或孤單一人、或結群一夥、或站、或坐,暢銷日報的記者總喜歡來此做做「今天台北我最美」這類年輕人口味,又有點無趣的隨機採訪。
而我,則是視若無睹地急步走進這棟再熟悉不過的財團大樓。
一進門,就望見大廳搭著大大的主題牌,印著一張顏面燙傷卻帶著完美笑容的小女孩的臉,一旁寫著「折翼天使的微笑 – 葉大衛攝影集發表會」,牌前一排桌子,坐著一位電視談話性節目常看見的胖胖女名嘴,她正頂著麥克風滔滔不絕,應該是在講這本專門拍攝有著病痛的小朋友的作品,多麼感動人心,多麼值得買下來收藏,也可以做做善事贊助公益團體吧。
我卻只注意一旁微微皺著眉、黑黝乾淨的男性攝影師。這位看起來應該不到四十歲的型男,顯得有點不太自在。
「這個男人,怎麼看都有種迷惑的感覺,像在白雲端,又像在黑淵底,應該有些故事…….」我瞥了他一眼,卻被某種直覺填得滿滿地,腦子一直在轉,兩條腿倒像反射動作一般,沒停下來,向前走,右轉上了木板樓梯,進到二樓的書店。
兩個星期後的週三午前,我竟在同一個地點,只是換到地下二樓的誠品展覽館,靠在舒軟的鵝絨沙發上,和他面對面聊了起來。就為了社內一篇文藝專欄的稿子,被雜誌總編大人指派在大衛先生的個展現場內做個專訪。
可能是約這麼早的時間,展場尚未對外開放的關係,大衛先生穿著印著馬球的 Polo 藍紋襯衫和      Timberland 卡其休閒褲,言談舉止間不再像上次公開場合中的困窘樣,這一次,顯得悠然些。雖然和我眼神交會時,仍會透出某種怯怯沉默的微笑。
老實說,我還滿喜歡他這種靦腆的表情,搭配他深黑俐落有個性的超短髮,有著牽引我到他內心的魅惑。
我在家作了點功課,翻著他的攝影作品新書,也把前些日子讀的蘇珊‧桑塔格對攝影的想法找出來。「你的新書和這次個展的作品,都是先天罹患罕見疾病及後天意外顏面傷殘的兒童及青少年,也就是說都是有衝突的對象。桑塔格認為,因為影像蘊含內傷,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帶著感官成份,你會不會覺得這是一般人以眼偷窺他人的卑辱、殘疾及痛苦?」我單刀直入丟了個有點「硬」的議題給他。
他並沒被「嚇」到,緩緩徐徐端起桌上的咖啡,眼鏡後方卻跳出一個熱情狂野的眼神:「我補捉到的影像,是承認世上有許多苦難,是一份誠懇的邀請,邀請我的讀者、觀眾去觀察、去學習、去思索道德及知性上的缺憾。」
「因為有了思索,便有了能力面對自己。現在這個過動、輕浮、噪音吵雜的世界,欠缺的就是沉澱自省,悲憫天地的有情靈魂。我們心中總有著太多的成見與妥協,所以望不見心所嚮往的最純粹的美的人事與物。」大衛先生連著說了好些話,卻和我正在走的人生道路悄悄地連在一起。
我和相戀五、六年的男友,就在前個週六夜狠狠大吵一架,分手了。
突然有股預感湧上,眼前這位五年八班的受訪者今天會用很溫柔的表情,告訴我很犀利的事情。
月座雙魚的我,又一次應驗了自己超靈的預感。
在往後的一個多小時裡,他平靜地述說著自己如何藉由遠遠的距離外的相機鏡頭,去衡量這群傷殘孩子橫在容顏裡美麗與哀愁的衝突。我時而質疑這樣戲劇性的鏡頭太過氾濫,只會讓我們視為平常而變得冷漠;時而被他講起的被火燒傷的小鈺、患泡泡龍的娃娃、小胖威利症的阿弟的故事搞得眼眶濕了一大半。
我在想,他一定是天秤座的男人。拿相機的時候,有絕對的信心與氣勢,讓自己的作品勝過長篇累牘的文字,拍下震懾人心,如雲端般最真最純的美麗;放下冰冷的鏡頭,面對自己的愛人及別人的傷病孩子時,是一雙柔軟、溫潤的眼睛,可以容納隱於深底的無奈與孤獨。
結束了我的採訪,大衛先生陪我走出大樓的出入口。就在要揮手道別時,「請等一下!」他突然這麼對著我說,「我給妳看一樣東西。」我頓了一下:「喔?好!」
他從長褲後面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個普通的駝色皮夾,慢慢地打開,讓我看一張有點褪色的照片。鏡頭裡男童的臉,笑得很燦爛,但明顯看得出來有濃眉、鼻塌、厚唇、頭大的異狀缺陷。「他,……是我很早就去逝的黏多醣弟弟。」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抹寂涼瞬間掠過。
我想起了自己剛剛失去的戀情,想起了半個月前第一次看到他的蒼茫。強忍著想伸出手拍他肩膀的欲望,抬起了頭,眼裡只望見人行道上台灣欒樹金黃花及淡紅蒴果隨著台北的秋風,微微搖曳著。





2007-09-18

明日的黑暗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九》沉靜的中年女子 Nyx

曾經有個離她超過一萬公里的男人告訴女子:「再過幾年,錢賺夠了,可以供女兒唸耶魯名校,我就退休;妳若也還沒有伴,會回台灣定居,就讓我們一起過日子吧。」
男人這麼幾句話,像浮水印般,一直隱在女子的心上,平時是看不見的。時間流光漸逝如常,沒能再見一面的兩個中年人,一東一西,在地球的兩端,各自心跳,各自沉默。
直到沾著秋身的台北今晨,起了無法逆轉的化學變化。
女子接起了電話,突然聽到他的聲音:「Nyx,我生了一場病…她不眠不休地照顧我…我和前妻復合了。」女子靜靜聽完,輕道一聲:「恭喜。」卻讓他聽出地球另一端傳來的抽噓哽咽,與微微顫抖。
她是流著淚,蒼涼的魂魄如遊鬽般飄盪,卻完全不知為什麼。女子明明知道兩人相知太少,連愛都說不出口。
曾經的溫柔承諾,此刻顯得可笑、孤寂,彷若是把可以斃命的匕首。

當天深夜,也不管這個盆地都會白天熱得讓人發昏,竟下起了不小的雨,讓女人想起了自己一早不斷湧出的大顆大顆的淚。

一開始想,腦子竟微微騷動,女人心裡禱念著:「喔,別來!可別來!」
但她最害怕的暈眩老毛病,還是如濤浪,一波強過一波,混沌洶湧而至。就像電腦的螢幕保護裝置一樣,整個房間遽然化成了黑色,只剩一團同是黑色的墨心繞著女人的腦頂迴轉。

女人就坐在過了午夜的黑暗裡,隨著窗外的秋日夜雨愈來愈大,感覺自己與另一個黑色的自己的搏命力道也愈來愈大。

她只有一個意念,不可以讓今夜的黑暗漫成明日的黑暗。

女子明白,不思不議的「理所當然」,總是那麼毫無思索、順理成章、趾高氣昂地逼迫著她完全就範;她也明白,自己無法挪移橫在身上的命定與桎梏。
但她一直非常努力,非常固執地尋著隙縫與出口;鼓著一雙沉重的翅膀,飛到想望的思辨座標,期待能得到有限,卻彌足珍貴的愛戀與自由。

慢慢地,女子的身體從床沿摸黑地移到玻璃窗前,一個人默默眺望屋外另一個鬱鬱的黑,卻是一個有聲音、有遠近層次的墨黑。
她想呼喊,大聲斥喝黑暗別再糾纏。
困在魅眩的腦子裡,女子該吐出來的話語一個字也想不起來,連吸一口清清明明的空氣,也好像都已被抽空,怎麼用力都呼吸不到了。



2007-06-12

日出,獨舞



黒夜開始蠱動
古木睜眼甦醒
山脈大口呼吸


前奏,響起

一抹神秘雲彩
就此傳了開來
鮭魚躍在其上

獨舞,登場

日日從不間斷
左腳前進一步
右腳前進一步
再用腳尖
優優雅雅地跳
兩下

光芒,萬丈

你要我
仰頭望你
定睛凝你
我僅有蒼怨的眼睛
無法直視
無法碰觸

這曲子真的太長
我只能遠遠
欲望你
不能
與你共舞
與你擁抱

日安,天涯


2007-06-04

相遇,我和一隻貓



去年二月四日,我和她相遇。幾個月來,我上著一堂「人與寵物關係」的生命選修課;它持續進行著,我也認真地上著,直到未來的某一天,她離開我為止。


被主人帶來我家的她,安靜地待在小籠子裡,一身淺灰、深灰、白色相交著,頭上幾條黑色的細直線,尾巴黑灰相間的色段,可愛極了。手掌般小小的臉,探頭探腦地不時微微轉動的耳朵,配上圓滾滾的晶亮眸子,我只能說這隻美國短毛貓與金吉拉混種的汪汪,真是個美人胚。

「你的貓咪,好美!」第一次遇見她的我,只能讚嘆。也終於理解,朋友為何只寫詩給他的貓咪,卻不寫給他的情人。

「每個人都這麼說。在寵物店看到她時,兩個多月,小小一隻,但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我的貓咪。」看得出他的主人對自己的獨具慧眼,非常得意。

就在此時,貓咪喵了一聲,彷彿是對主人剛說的話的應和。朋友順勢打開門匣,她瞬間一個蹬步跳出來,看得出她一秒鐘也不願待在裡頭。聞聞嗅嗅我的腳趾,然後在我房裡,時而舔舔這舔舔那,當個好奇寶寶;時而狂奔,突然一個緊急煞車,縮進某個隱密的小空間掩藏自己。

「寵物」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從小到大,在我及家人的生活周遭,連一條魚都沒養過,更遑論狗狗貓貓這種有著重甸甸、活鮮鮮生命的寵物。「她好調皮,貓咪都不怕生喔?」我不由自主地眼睛該跟著她移動,問了主人一個蠢問題。

「不。我的汪汪很挑人的,是她喜歡妳,喜歡妳的家。」朋友輕輕搖了頭,給了我一個摸不著的眼神。

「我明天就回大陸。以後難得回來台北,等會兒得把貓咪送給朋友寄養。」朋友告知汪汪又將有另一個家。

「她好美!我知道你對她的愛比情人還多,你應該很捨不得吧。」我又再一次不經意地瞧見了汪汪的主人同樣的眼神,只是這次多了一點點的感傷。

「她的新養主自己也有一隻貓,但我擔心二歲的汪汪會被牠欺負。」貓咪地位高於情人的朋友,說出了他的擔憂。

「貓咪好養嗎?」也不知道那根筋突然差錯了,我脫口說出一個問號。

「好養,很好養。」朋友窺探著我心腸柔軟的可能性。他望見了我心的縫隙,那有不往前再進一步的道理:「汪汪真的很好養,只要去買個貓沙、你餵她貓食、有水喝,定期打預防針,注意不要讓她吞下怪東西,沒有太大問題的。」主人原有的感傷眼神不再,倒瞥見他商場上打死不退的霸氣,「妳是我最放心的人,汪汪在妳這,我知道妳會真心愛她,照顧她」。

「好吧!就留在這兒吧,別再讓她到處流浪了。」就這樣,我遇見了一隻貓,而且在一秒鐘的時間裡,收養了一隻貓。

那是一種我並不曉得的感覺,是一種她就在那等待我的感覺。人的生命裡總有幾次的機遇與巧合,雖然身在混亂與變化中,當下的你就是無法逃避,就是要接受。

從此,我們發生了關係。她住進了關渡小屋,是我的第三個小孩,也是家裡兩個小朋友的汪汪妹妹。


像養個小孩一般,我開始從同事的經驗,從網路上的分享,開始學習如何與家中的新成員相依相聚。

如他的主人說的,汪汪真的是隻很好養的貓,或可說是隻敏感、喜歡凝神諦聽,有個性的貓咪。除了皇家正餐,再貴的北海道生鮭魚也不碰,各式的零食理都不理;但放在美美杯子裡的黃金葛綠葉,卻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咬囁得一片也不留。

我倆有聲的溝通,來自彼此語調的表情。我喊著不同音階、不同長短,不同意味的「汪-汪」,是告訴她來吃大餐、吃貓草、吞化毛膏,是叱暍她停止再咬已被她蹂躪得面目全非的沙發,是告訴她該乖乖讓我抱好剪趾甲,是拿著尿騷味的浴室踏墊興師問罪,是看不到她的身影隨口叫叫,也可能是我正在流眼淚。

而她,趾高氣昂地抬頭輕快短聲,回首悠悠的喵一長聲,咕嚕咕嚕的連續聲,更有扯著喉頭的陣陣哀嚎聲。我知道她想要吃飯,不然就咬你一口;撒驕地想要我摸摸背脊和耳後,讓她舒服;想要開窗,看看外頭軍營吵隆隆的裝甲車;想要趕我走,小姑娘要睡覺的「Leave me alone」。

我們之間,漸漸地在共同生活中,理出了一套混沌的溝通語言。不僅如此,許多的時刻,我們的互動來自她通透的眼眸子,橫躺在地板上要摸摸的驕爹,四腳朝天不雅模樣地悠哉舔著毛,風吹草動充滿玄機的凝神觀看,所有與她無聲的心神意會。

從她到我家的第一天開始,就由著汪汪理直氣壯地在家奔跑、遊盪與沉睡。客廳的椅墊、書架上頂到天花板僅十幾公分的空間、小朋友的被單上、臥房裡電視機旁,每個座落都可能是她休息、睡長覺的所在。自從我換上無印良品的床單、被套,只要我在床上,她開始喜歡彎著前腳的一段,窩在我的床邊,一起睡到天明。

當星夜來臨,總臥在她的眼前,目光同高度地盯著她看,她的眸子也尋著我的動靜,耳朵微微轉動,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的諦望。過了一會兒,我伸出一隻手指摸她喉頭的白毛,她頭抬得高高地傲視,眼神堅定,告誡我別惹她,於是我把手縮了回來。我們依舊對望,這聰明小女生的圓亮眼睛,彷彿傳遞著我倆的密碼,要我知曉:用點巧心或許能贏得我的芳心,讓媽咪好好抱上一會兒,若來硬的,休想。

心情好時,我真會來硬的,得寸進尺地靠上去親了她好幾下。汪汪有時會意不過來,讓我得逞,但更多的時候是才一個呼氣的時間,她已加速度短跑下床,一溜煙地躲進二公尺外客廳微波爐的櫃子底下,搞個隱藏自閉,卻也大剌剌地留下線索,將一條搖啊搖的尾巴顯在外頭。


九個多月過去了,我慢慢體悟出最初的當下決定留著汪汪時,那相互等待「就是她」的感覺。我告訴自己,汪汪與我的關係是面鏡子,我在這隻貓的一舉一動裡映照了我的心。原來,我要的只是一個能讓我放心的伴而已,一個不會要求我必須熱情如火、必須事事有所回報、必須時常要應和搭理,一個可以容忍我需要挑食、需要獨處、需要憂鬱、需要深愛著我的伴而已。

我,和一隻貓相遇;我,也不小心地撞見了另一個自己。

2007-05-27

黑色的白色記憶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八》畏寒愛作夢的女子 Celia

為了等待遲歸的老公,倩迷迷朦朦地趴在臥房的靠窗桌上,這在台北城邊緣的銀月清光照在她的左側臉頰。一旁擱著她的黑色手記本,和一本行文冷冷的諾貝爾文學獎的中文小說。
月光隱在黑墨天空後頭,總過了午夜才明,倩等累了,做了個夢,漫天蓋地白色的夢,雪花飄不停息的夢。
大四快畢業的最後幾個月,倩的同學不是忙著看報紙、寫履歷表找工作,就是埋頭拼著讀書考研究所、考托福、GRE、GMAT。倩僅管年年拿書卷獎,卻沒想過到公司上班、考國內的研究所,「我要自由,我要飛離這裡,我要到美國拿博士!」四年來,這般要出國留學,走學術研究的想望從沒停過。
倩真的如願地用了老爸幾十年的積蓄,換上一抵四十台幣的昂貴美金,飛離了老家,投身到陌生的密州大學城,開始她一心想過的求學旅途。
初秋的異鄉校園,樹幹上隨風遙曳的楓葉已是紅黃,湖邊機伶的小松鼠跑來跑去,單薄瘦小的倩總坐在木椅上,聽著傍晚的微風和葉片間纏綿磨蹭的聲濤,自言自語,舒解她獨影的孤寂。
繁重的課業、語言上的隔閡讓倩喘不過氣來,在這美麗池邊三、四十分鐘的獨白,成了她每天不可缺少的儀式。楓紅、松鼠、晚風和自己的影子,讓倩脆弱的靈魂有了看得見的依靠。
直到那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後,發生了那件事。
一個黑黑的身影倏地扑上了倩。
倩被強拖到一旁的公廁,沉甸甸地壓了下來,黑影很急迫地將她的衣服撕裂。倩只記得他很重,很黑,很年輕,很緊張,也找不到進去倩的入口。
黑影決定棄守倩的身體,但倩的脖子卻被勒得很緊,緊得無法呼吸。一個亞洲小個女子,在離故鄉幾千里的深秋異地,緊閉著雙眼,掙扎著,喊不出「Help!」,只求吸‧入‧一‧口‧氣。
● 
獨自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土地上
就像遺失了羅盤和地圖的孤獨探險家那樣
這就是自由的意思嗎?
~ 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
像酒一樣,這件事慢慢有了發酵的過程,究竟記憶裡是什麼模樣,連倩都無法確定,朦朦朧朧地如夢一般,卻清晰記住毫不遮掩的身體的每一處顫慄。
倩只想離開。那年冬天,她真轉學到了另一個威州大學城。零下三十度,一個冰封數個月的校園,面對眼前所見的白色覆蓋一切,倩毫無心理準備。
倩走在白皚皚的雪地裡,看不見天,只有不停飄落的雪花,路上靜悄悄的,只有剛下的雪纏住鞋子發出的聲響,和速食店灰暗亮著的紅色招牌。
她特意遠離故鄉來的同校生,讓自己絕緣於這小小圈子裡的人際關係。除了上課、買漢堡,一個外來研究生可以不需要說話。從早到晚坐在宿舍的書桌邊,讀書,寫報告。
只是,倩全身都裹在白色世界裡,而空氣中隱隱的孤獨,卻已漸漸成形。
這看不到的孤獨怪獸,縈繞在每一口吸入的吞吐中,無所遁逃,佔有她全部的身體與靈魂,進入過往的記憶,進入未來的想像,成了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耳,停在她靈魂最深之處。
像偏離軌道的星體,失去原有的秩序,沒有人可以拯救她,其他人都不再重要,只剩下她自己,不再有語言,不再有空間,不再有期待與盼望。只剩下身在異邦狂寫文字的自己,鎖藏在麥城冷如冰山的房間裡,黑洞般寂靜,靈魂飄盪,聞不到任何人,望不見任何音,她成了她自己轉身離開的背影。

沒過多久,倩胡亂編了個理由,在親人極度不諒解下,帶著好幾本厚重的手記,中斷了學業返國。
即使回到了最熟悉的家中,最初的幾天,倩還是沒開口說話,她被自己鎖在北國白色的記憶抽屜裡。所有的曾經,家人及現在已是丈夫的男友,都沒說出口,一切冰封在麥迪遜的酷寒裡。倩的記憶房門一關,一凍,就是十五年。
倩將記憶封鎖。沒過幾個月,閃電結了婚,強迫自己讓老公進入她的身體,只淡淡地告訴他不要碰她的頸。
● 
就在今夜,十幾年前那墨黑幽暗的記憶,解了凍,重新造訪,沒有遭到反抗,用著另一種雪白的型式,俯視著倩,一次次深入她已浸濕的靈魂。而開啟的對象,不是正在酒店摟著美眉的另一半,而是倩自己,原來天涯就在咫尺。

晨曦漸漸白亮,無法拋棄的身體,又恢復了知覺,連心都有了搏動,倩知道自己不該再這樣夜夜空等下去。
付出十幾年來所有辛苦賺來的積蓄,一年後,倩終於如願地,結束了這段曾經以為會天長地久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