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29

72553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 《台北人系列檔案七》像影子存在的六年級公務員 Megan

或許因為試圖避開與他的正面錯身,美惠特意往前多走了幾步,這月台定點,可以從最後第4個門走進停在捷運北投站南勢角線的第5車廂。
雖然是起站,在這上班時間,人也不少,月台上排在太後面的,就不一定會有位子坐了。難怪大家都以極快的腳步,面無表情地匆匆趕著,好站個有利的位置。
「72553,72553,他到了嗎?」
她一邊喃喃唸著,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錶,7點23分,再抬頭望著告示牌下行的紅字跑馬燈:「往南勢角列車,約 2分鐘發車」。
就是7點25分這班了,第5車廂,第3個門。這幾個魔咒般的數字,成了美惠今晨整個人左顧右盼的控制閥。
● 
美惠是在網路交友版上認識這男人的。他們不是一遇上,就是天雷地火般的談起了網戀的那種人。畢竟兩個人都不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在現實世界裡駝負著或多或少、身不由己的角色、責任與無奈,讓彼此不約而同地走進這虛擬的網際,尋找另一種情感上依託的可能,牽上了天意般相遇的緣份。
她的長相平平常常,連「美惠」都是標準的菜市場名字,過肩的直髮,總是長裙配上深色毛衣,個性一點也不活潑,也不太會說話,常常和人聊到一半就接不下去,讓空氣瞬間冷凝到冰點。毫不起眼的美惠,即使和人正面遇見或四眼對望,也不會讓人有太深刻的記憶。
北部山上的大學畢業後,曾經有過幾次單戀的經驗,前年終於交了一個在超市工作的男朋友,同居了兩個月,每晚解開她衣服上的扣子。直到男友提出想轉業開個加盟店,借走了她近百萬的全部積蓄,過了沒幾天,有一晚他沒回來睡覺,從此美惠就再也沒見到他了。
大概就是因為習慣了被忽略的存在,看書,上網,成了她填補感情的安慰劑,也因此練就了不算太差的文筆。每天上班下班,穩穩當當的基層文書公務員工作,日子就這樣過著,不知不覺也到了三十好幾的年紀。她也無所謂,反正辦公室裡沒結婚的女同事也很多,老爸老媽又在遙遠的東部,沒有人會在意她的。
就在美惠對愛情已經不抱期望之際,卻認識了他。
就是那張充滿笑容、看起來毫無老態的照片吸引了她,根據他版上的個人檔案,40歲,未婚,大學畢業,營建業,台北市人,金牛座,178cm,76kg。
化名「Megan」的美惠,有自知之明沒把照片放在個人檔案上。起先總與他說些言不及意、維持基本禮儀的客套留言。像白開水一樣,每天就是喝它,沒有特殊的口感與涵意。對她來說,這是有點特意的世故與謹慎,骨子裡還是因為害怕期待太多,會再次受到傷害吧。
直到有一天,他們聊到一個住北投、一個住復興崗,老家都在台東,也都是捷運族,突然間,像野火猛燒一樣,距離瞬間拉近了不少,原本矜持扭捏的做作,全拋到九霄雲外,開始以較正常、較自然的方式與他互通文字留言。
就這樣和他持續通信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從台北的工作聊到台東的青山好水,從三隻小豬聊到八卦封面的首富雙玲戀。美惠可以感受到來自這位沒見過面的同鄉及鄰居,已經漸漸散發出一股曖昧的味道,讓她開始有了一點點暈眩的迷亂。
因為從未擁有過真正的愛情,美惠從頭到腳、全身上下很難找出任何男人的訊息。
這些日子,連隔壁同事蔡姐都問起了:「美惠,妳是不是交男朋友啦。」
「有嗎?沒有啦。」
「當然有啦!妳現在話變多了,臉色看起來紅潤不少,沒事還盯著電腦螢幕傻笑。瞧,妳今天這件米色洋裝,撐得胸部都變豐滿了。」
美惠被老同事這麼一說,眼睛瞇瞇地笑著,心裡全是蜜糖般甜著,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蔡姐,你真是愛開我玩笑。」她拿起桌上剛買的電腦螢幕抹布,仔仔細細地擦了起來。
一股暖暖的熱麻突然衝了上來,她珍惜當下這一刻瞬間的幸福。
就在她臉頰熱起來之際,美惠看到他寄的電子郵件進來了。「真是愈來愈有默契了!」美惠開始相信自己應該會有好事發生,在一生中談一次真正的戀愛,有機會和一個心愛的男人緊緊握著手,共組一個小家庭。
美惠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信,他寫了些讚美她昨天版上日記寫得真幽默,美惠更盯著「我坐捷運上班,7:25南勢角北投站上車,從電扶梯上來,剛好走進第5車第3個門」這行字看了許久。
他只是想告訴美惠,他每天的生活非常固定,凡事總是照著習慣做事。但對美惠來說,她想的卻是:「我要看到他。」她整天都甩不開這個心中的期待,腦子也不可思議地想像出一個個自己出現在他面前,自我介紹,他的驚異表情,他們初遇捷運的溫暖場景。
● 
美惠特地穿上一件較短的裙子,讓她身上唯一看起來還算美麗的長腿露出來。也抹了髮油,讓頭髮看起來亮一些。
特地算好出門的時間,坐一站,到北投下車,再走幾步到南勢角的發車月台。
7點23分,列車進站了,是終點,也是起點,原在車上的乘客陸續下車,美惠也隨著前面的乘客由第5車廂最後的第4個門進去。
這班就是他提的7點25分發車的列車。
「還有2分鐘就要發車了,72553,沒記錯啊。他,進來了嗎?會不會和網路上的照片差太多?」美惠盯著車廂內的第3個門,喃喃著,心跳得好快,還是沒看到一個與他相似的上班族走進來。
就在她看到月台上跑馬燈移動著「往南勢角列車,約 1分鐘到達」,美惠旁邊的座位,坐下了一對男女。關門聲也同時響起,列車啟動了。
美惠有點失落。將原先望著列車門的視線,收了回來,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身旁這對剛入座的夫婦模樣的乘客。
美惠差點就叫了出來!是他!和照片沒有兩樣的他。
他和身旁的女人,開始說話了。
「這時間搭車的人,比妳平常快九點的那班,人較多吧?」
「是啊,多很多。你今天晚上會不會回來吃飯?」
「應該不會。」
「你最近都很晚喔。」
「是啊!有一個工地案子就要推了,得在公司加班。」
「妞妞的數學有點難,她要你這老爸教她,還是早點回來比較好。」
「嗯。我知道了。」
像被人揍了一重拳,美惠感覺自己眼前一片昏黑,更像是個沒綁緊的氣球,一點一點地,正洩著氣。
奇岩站到了,列車開了門。一個挺著肚子的孕婦走了進來。美惠像彈簧般跳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對她說:「這位子讓妳坐。」
美惠移動自己的腳步,選了個可以倚著門的位置,望著窗門外,眼淚靜靜地流了下來,想著今天下班就去剪頭髮,愈短愈好。





2007-04-24

獨處



從有記憶開始,小個兒的我,就在母親叫賣蔬果的繁鬧喧嘩傳統市場裡跑來跑去,阿姨、叔叔滿場叫著。再長大一點,六科考全滿分、演講、朗誦、書法、作文、繪畫、獨唱……,每項比賽從不缺席,全力拼戰,在號稱全世界最大的萬人國民小學朝會上,從校長手中接下數不清的獎狀,聽著全場小朋友們震響拍手的聲音。

那時的我,喜歡這種像灑下五彩紙片漫天飛舞般與好多人在一起的熱鬧,喜歡自己站在前台的顯耀身影。

這樣外放、愛表現、熱情的個性,在國中後期之後,漸漸地有了質變。開始厭惡、害怕需要「露臉」的任何場合、向老媽要求只有我一個人睡的房間、日記上鎖、暗戀師大的化學實習老師、和救國團張老師勤快地通信、閱讀純文學的書籍,在大人眼裡,這可能就是青春期的反抗與叛逆吧。

後來才瞭解,這其間自己在閱讀、寫文字、情傷、內省、獨處等許多喜好與心情上的蛻變,並非只是成長歷程裡一閃即逝的花火;而是埋下了一粒不死的種子,在往後的生命裡,逐日逐年地形成「沉靜隱身」調性的我。僅管日後,進入職場、結了婚、有了小孩,我可能必須用另一種面貌對付世俗的人情禮數、錙銖生計。但自己卻清楚明白,本我存在的調性,以難以捉摸的形式,無時不在地蠢蠢欲動。

在步入中年四十之齡,從婚姻的圍城逃離後,這樣隱性的深層個性,五年來,從模糊到清晰,漸漸地有了明顯的形貌。

就像長期潛在海底的潛水艇,慢慢重回海面,為了不讓海水淹沒,剛開始,我這隻白兔子的一雙長耳朵像潛水艇的潛望鏡一樣,先探出水面張眼觀望。等感受到心定了,便敢於獨自走入幽徑裡,用獨處及文字與苦多的生命靜靜地對談。

當我獨自在陽台望著好遠的天與山,當我熄掉屋裡所有的燈看著掛在窗上的銀月,當我不捨晝夜讀著章詒和餘韻悠長的往事並不如煙,當我心有所感記下字字喜悅與哀愁……,短暫隱身的獨處,讓我可以收藏某個時刻心動的記憶,可以想像與他交纏的渴望,可以放情地大聲哭、大聲笑,可以重新畫出與自己的安全距離。

在獨處時,不論我做什麼,單音蒼涼的嗩吶聲,永遠與歡愉合唱的快樂頌,共震對峙著,感覺這樣的心情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讓生命告罄的那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