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二月四日,我和她相遇。幾個月來,我上著一堂「人與寵物關係」的生命選修課;它持續進行著,我也認真地上著,直到未來的某一天,她離開我為止。
●
被主人帶來我家的她,安靜地待在小籠子裡,一身淺灰、深灰、白色相交著,頭上幾條黑色的細直線,尾巴黑灰相間的色段,可愛極了。手掌般小小的臉,探頭探腦地不時微微轉動的耳朵,配上圓滾滾的晶亮眸子,我只能說這隻美國短毛貓與金吉拉混種的汪汪,真是個美人胚。
「你的貓咪,好美!」第一次遇見她的我,只能讚嘆。也終於理解,朋友為何只寫詩給他的貓咪,卻不寫給他的情人。
「每個人都這麼說。在寵物店看到她時,兩個多月,小小一隻,但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我的貓咪。」看得出他的主人對自己的獨具慧眼,非常得意。
就在此時,貓咪喵了一聲,彷彿是對主人剛說的話的應和。朋友順勢打開門匣,她瞬間一個蹬步跳出來,看得出她一秒鐘也不願待在裡頭。聞聞嗅嗅我的腳趾,然後在我房裡,時而舔舔這舔舔那,當個好奇寶寶;時而狂奔,突然一個緊急煞車,縮進某個隱密的小空間掩藏自己。
「寵物」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從小到大,在我及家人的生活周遭,連一條魚都沒養過,更遑論狗狗貓貓這種有著重甸甸、活鮮鮮生命的寵物。「她好調皮,貓咪都不怕生喔?」我不由自主地眼睛該跟著她移動,問了主人一個蠢問題。
「不。我的汪汪很挑人的,是她喜歡妳,喜歡妳的家。」朋友輕輕搖了頭,給了我一個摸不著的眼神。
「我明天就回大陸。以後難得回來台北,等會兒得把貓咪送給朋友寄養。」朋友告知汪汪又將有另一個家。
「她好美!我知道你對她的愛比情人還多,你…應該很捨不得吧。」我又再一次不經意地瞧見了汪汪的主人同樣的眼神,只是這次多了一點點的感傷。
「她的新養主自己也有一隻貓,但我擔心二歲的汪汪會被牠欺負。」貓咪地位高於情人的朋友,說出了他的擔憂。
「貓咪好養嗎?」也不知道那根筋突然差錯了,我脫口說出一個問號。
「好養,很好養。」朋友窺探著我心腸柔軟的可能性。他望見了我心的縫隙,那有不往前再進一步的道理:「汪汪真的很好養,只要去買個貓沙、你餵她貓食、有水喝,定期打預防針,注意不要讓她吞下怪東西,沒有太大問題的。」主人原有的感傷眼神不再,倒瞥見他商場上打死不退的霸氣,「妳是我最放心的人,汪汪在妳這,我知道妳會真心愛她,照顧她」。
「好吧!就留在這兒吧,別再讓她到處流浪了。」就這樣,我遇見了一隻貓,而且在一秒鐘的時間裡,收養了一隻貓。
那是一種我並不曉得的感覺,是一種她就在那等待我的感覺。人的生命裡總有幾次的機遇與巧合,雖然身在混亂與變化中,當下的你就是無法逃避,就是要接受。
從此,我們發生了關係。她住進了關渡小屋,是我的第三個小孩,也是家裡兩個小朋友的汪汪妹妹。
●
像養個小孩一般,我開始從同事的經驗,從網路上的分享,開始學習如何與家中的新成員相依相聚。
如他的主人說的,汪汪真的是隻很好養的貓,或可說是隻敏感、喜歡凝神諦聽,有個性的貓咪。除了皇家正餐,再貴的北海道生鮭魚也不碰,各式的零食理都不理;但放在美美杯子裡的黃金葛綠葉,卻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咬囁得一片也不留。
我倆有聲的溝通,來自彼此語調的表情。我喊著不同音階、不同長短,不同意味的「汪-汪」,是告訴她來吃大餐、吃貓草、吞化毛膏,是叱暍她停止再咬已被她蹂躪得面目全非的沙發,是告訴她該乖乖讓我抱好剪趾甲,是拿著尿騷味的浴室踏墊興師問罪,是看不到她的身影隨口叫叫,也可能是我正在流眼淚。
而她,趾高氣昂地抬頭輕快短聲,回首悠悠的喵一長聲,咕嚕咕嚕的連續聲,更有扯著喉頭的陣陣哀嚎聲。我知道她想要吃飯,不然就咬你一口;撒驕地想要我摸摸背脊和耳後,讓她舒服;想要開窗,看看外頭軍營吵隆隆的裝甲車;想要趕我走,小姑娘要睡覺的「Leave me alone」。
我們之間,漸漸地在共同生活中,理出了一套混沌的溝通語言。不僅如此,許多的時刻,我們的互動來自她通透的眼眸子,橫躺在地板上要摸摸的驕爹,四腳朝天不雅模樣地悠哉舔著毛,風吹草動充滿玄機的凝神觀看,所有與她無聲的心神意會。
從她到我家的第一天開始,就由著汪汪理直氣壯地在家奔跑、遊盪與沉睡。客廳的椅墊、書架上頂到天花板僅十幾公分的空間、小朋友的被單上、臥房裡電視機旁,每個座落都可能是她休息、睡長覺的所在。自從我換上無印良品的床單、被套,只要我在床上,她開始喜歡彎著前腳的一段,窩在我的床邊,一起睡到天明。
當星夜來臨,總臥在她的眼前,目光同高度地盯著她看,她的眸子也尋著我的動靜,耳朵微微轉動,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的諦望。過了一會兒,我伸出一隻手指摸她喉頭的白毛,她頭抬得高高地傲視,眼神堅定,告誡我別惹她,於是我把手縮了回來。我們依舊對望,這聰明小女生的圓亮眼睛,彷彿傳遞著我倆的密碼,要我知曉:用點巧心或許能贏得我的芳心,讓媽咪好好抱上一會兒,若來硬的,休想。
心情好時,我真會來硬的,得寸進尺地靠上去親了她好幾下。汪汪有時會意不過來,讓我得逞,但更多的時候是才一個呼氣的時間,她已加速度短跑下床,一溜煙地躲進二公尺外客廳微波爐的櫃子底下,搞個隱藏自閉,卻也大剌剌地留下線索,將一條搖啊搖的尾巴顯在外頭。
●
九個多月過去了,我慢慢體悟出最初的當下決定留著汪汪時,那相互等待「就是她」的感覺。我告訴自己,汪汪與我的關係是面鏡子,我在這隻貓的一舉一動裡映照了我的心。原來,我要的只是一個能讓我放心的伴而已,一個不會要求我必須熱情如火、必須事事有所回報、必須時常要應和搭理,一個可以容忍我需要挑食、需要獨處、需要憂鬱、需要深愛著我的伴而已。
我,和一隻貓相遇;我,也不小心地撞見了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