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24

「請等一下。」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十》堅強溫柔的攝影工作者 David

第一次見到葉大衛先生是在敦南誠品。
接近中秋月亮節的週六午後,我一如往常穿越台灣樟樹的快車道綠蔭,擦身經過街頭熱鬧的路邊攤位。這書店已經成了標榜藝文氣質的台北地標,周圍型男美女們,或孤單一人、或結群一夥、或站、或坐,暢銷日報的記者總喜歡來此做做「今天台北我最美」這類年輕人口味,又有點無趣的隨機採訪。
而我,則是視若無睹地急步走進這棟再熟悉不過的財團大樓。
一進門,就望見大廳搭著大大的主題牌,印著一張顏面燙傷卻帶著完美笑容的小女孩的臉,一旁寫著「折翼天使的微笑 – 葉大衛攝影集發表會」,牌前一排桌子,坐著一位電視談話性節目常看見的胖胖女名嘴,她正頂著麥克風滔滔不絕,應該是在講這本專門拍攝有著病痛的小朋友的作品,多麼感動人心,多麼值得買下來收藏,也可以做做善事贊助公益團體吧。
我卻只注意一旁微微皺著眉、黑黝乾淨的男性攝影師。這位看起來應該不到四十歲的型男,顯得有點不太自在。
「這個男人,怎麼看都有種迷惑的感覺,像在白雲端,又像在黑淵底,應該有些故事…….」我瞥了他一眼,卻被某種直覺填得滿滿地,腦子一直在轉,兩條腿倒像反射動作一般,沒停下來,向前走,右轉上了木板樓梯,進到二樓的書店。
兩個星期後的週三午前,我竟在同一個地點,只是換到地下二樓的誠品展覽館,靠在舒軟的鵝絨沙發上,和他面對面聊了起來。就為了社內一篇文藝專欄的稿子,被雜誌總編大人指派在大衛先生的個展現場內做個專訪。
可能是約這麼早的時間,展場尚未對外開放的關係,大衛先生穿著印著馬球的 Polo 藍紋襯衫和      Timberland 卡其休閒褲,言談舉止間不再像上次公開場合中的困窘樣,這一次,顯得悠然些。雖然和我眼神交會時,仍會透出某種怯怯沉默的微笑。
老實說,我還滿喜歡他這種靦腆的表情,搭配他深黑俐落有個性的超短髮,有著牽引我到他內心的魅惑。
我在家作了點功課,翻著他的攝影作品新書,也把前些日子讀的蘇珊‧桑塔格對攝影的想法找出來。「你的新書和這次個展的作品,都是先天罹患罕見疾病及後天意外顏面傷殘的兒童及青少年,也就是說都是有衝突的對象。桑塔格認為,因為影像蘊含內傷,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帶著感官成份,你會不會覺得這是一般人以眼偷窺他人的卑辱、殘疾及痛苦?」我單刀直入丟了個有點「硬」的議題給他。
他並沒被「嚇」到,緩緩徐徐端起桌上的咖啡,眼鏡後方卻跳出一個熱情狂野的眼神:「我補捉到的影像,是承認世上有許多苦難,是一份誠懇的邀請,邀請我的讀者、觀眾去觀察、去學習、去思索道德及知性上的缺憾。」
「因為有了思索,便有了能力面對自己。現在這個過動、輕浮、噪音吵雜的世界,欠缺的就是沉澱自省,悲憫天地的有情靈魂。我們心中總有著太多的成見與妥協,所以望不見心所嚮往的最純粹的美的人事與物。」大衛先生連著說了好些話,卻和我正在走的人生道路悄悄地連在一起。
我和相戀五、六年的男友,就在前個週六夜狠狠大吵一架,分手了。
突然有股預感湧上,眼前這位五年八班的受訪者今天會用很溫柔的表情,告訴我很犀利的事情。
月座雙魚的我,又一次應驗了自己超靈的預感。
在往後的一個多小時裡,他平靜地述說著自己如何藉由遠遠的距離外的相機鏡頭,去衡量這群傷殘孩子橫在容顏裡美麗與哀愁的衝突。我時而質疑這樣戲劇性的鏡頭太過氾濫,只會讓我們視為平常而變得冷漠;時而被他講起的被火燒傷的小鈺、患泡泡龍的娃娃、小胖威利症的阿弟的故事搞得眼眶濕了一大半。
我在想,他一定是天秤座的男人。拿相機的時候,有絕對的信心與氣勢,讓自己的作品勝過長篇累牘的文字,拍下震懾人心,如雲端般最真最純的美麗;放下冰冷的鏡頭,面對自己的愛人及別人的傷病孩子時,是一雙柔軟、溫潤的眼睛,可以容納隱於深底的無奈與孤獨。
結束了我的採訪,大衛先生陪我走出大樓的出入口。就在要揮手道別時,「請等一下!」他突然這麼對著我說,「我給妳看一樣東西。」我頓了一下:「喔?好!」
他從長褲後面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個普通的駝色皮夾,慢慢地打開,讓我看一張有點褪色的照片。鏡頭裡男童的臉,笑得很燦爛,但明顯看得出來有濃眉、鼻塌、厚唇、頭大的異狀缺陷。「他,……是我很早就去逝的黏多醣弟弟。」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抹寂涼瞬間掠過。
我想起了自己剛剛失去的戀情,想起了半個月前第一次看到他的蒼茫。強忍著想伸出手拍他肩膀的欲望,抬起了頭,眼裡只望見人行道上台灣欒樹金黃花及淡紅蒴果隨著台北的秋風,微微搖曳著。





2007-09-18

明日的黑暗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九》沉靜的中年女子 Nyx

曾經有個離她超過一萬公里的男人告訴女子:「再過幾年,錢賺夠了,可以供女兒唸耶魯名校,我就退休;妳若也還沒有伴,會回台灣定居,就讓我們一起過日子吧。」
男人這麼幾句話,像浮水印般,一直隱在女子的心上,平時是看不見的。時間流光漸逝如常,沒能再見一面的兩個中年人,一東一西,在地球的兩端,各自心跳,各自沉默。
直到沾著秋身的台北今晨,起了無法逆轉的化學變化。
女子接起了電話,突然聽到他的聲音:「Nyx,我生了一場病…她不眠不休地照顧我…我和前妻復合了。」女子靜靜聽完,輕道一聲:「恭喜。」卻讓他聽出地球另一端傳來的抽噓哽咽,與微微顫抖。
她是流著淚,蒼涼的魂魄如遊鬽般飄盪,卻完全不知為什麼。女子明明知道兩人相知太少,連愛都說不出口。
曾經的溫柔承諾,此刻顯得可笑、孤寂,彷若是把可以斃命的匕首。

當天深夜,也不管這個盆地都會白天熱得讓人發昏,竟下起了不小的雨,讓女人想起了自己一早不斷湧出的大顆大顆的淚。

一開始想,腦子竟微微騷動,女人心裡禱念著:「喔,別來!可別來!」
但她最害怕的暈眩老毛病,還是如濤浪,一波強過一波,混沌洶湧而至。就像電腦的螢幕保護裝置一樣,整個房間遽然化成了黑色,只剩一團同是黑色的墨心繞著女人的腦頂迴轉。

女人就坐在過了午夜的黑暗裡,隨著窗外的秋日夜雨愈來愈大,感覺自己與另一個黑色的自己的搏命力道也愈來愈大。

她只有一個意念,不可以讓今夜的黑暗漫成明日的黑暗。

女子明白,不思不議的「理所當然」,總是那麼毫無思索、順理成章、趾高氣昂地逼迫著她完全就範;她也明白,自己無法挪移橫在身上的命定與桎梏。
但她一直非常努力,非常固執地尋著隙縫與出口;鼓著一雙沉重的翅膀,飛到想望的思辨座標,期待能得到有限,卻彌足珍貴的愛戀與自由。

慢慢地,女子的身體從床沿摸黑地移到玻璃窗前,一個人默默眺望屋外另一個鬱鬱的黑,卻是一個有聲音、有遠近層次的墨黑。
她想呼喊,大聲斥喝黑暗別再糾纏。
困在魅眩的腦子裡,女子該吐出來的話語一個字也想不起來,連吸一口清清明明的空氣,也好像都已被抽空,怎麼用力都呼吸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