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9

半熟巧克力與香草千層派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二十》吃著甜點的主治醫師 Paul

轉入西華飯店後巷,豔麗的橙底白字「15 ème」方型招牌,在憋著烏雲的正午時刻,覆著灰濛的涼瑟城市,像是這個鬱鬱初冬發著亮光的救世主。
手將玻璃門輕輕一推,小鈴噹發出輕脆的聲音。一個男子穿著深綠夾克、卡其褲,頭髮沒有明顯分線卻亂中有型,走進這個精緻的頂級法式甜點小店。看不出他的職業是什麼,最多只能從躲在額前瀏海下的拘謹眼神,知道應該是個不太愛笑、六年級中或後段班的大男生。他和綁著馬尾的圓臉女服務生點了點頭:「還是一樣,香草千層派、熱美式咖啡。」
男子入坐最靠裡頭的位子,Eva Cassidy 混在吉他與鋼琴伴奏的蒼涼沙啞「Autumn Leaves」不知從何處輕輕洩下。才六、七張桌子的空間,流竄著很不台北的異國空氣。他遠遠望著最靠出入口正吃著午餐鹹派、油醋沙拉與氣泡礦泉水,全用法語交談的兩對男女。一個穿著高檔合身西裝、散發著貴族氣勢的歐洲熟男,一個很甜美的女生是東方臉孔,旁邊坐著一個很典型的長著滿臉雀斑的西方女生,對著另一個頂著完美頭型的光頭黑人帥哥猛點頭。
在千層派送到男人面前時,一如往昔,他很俐落地從中央一刀切下,不讓細碎酥脆的派皮壞了長白磁盤的空淨。第一叉送入口中,焦糖的甜味,混在滿佈香草卡士達醬的派皮裡,男人的腦裡成了無聲的世界,聽不見另一桌持續不斷的軟綿優雅法語,只容下他們的唇。四張嘴,八片唇,以不同的姿態在靜謐的空氣裡交錯開閉著。
夜間的急診室,人與機器都被各種分貝的吵雜折騰著,熱鬧得很。警察無線電的不連續談話聲、救護車的警笛聲、小孩子的哭聲、護士的吆喝聲。
混亂中,躺著一個像被風乾的肌瘦枯槁女人的擔架病床,衝入這屋頂內「重度傷害區」。值班的醫師面無表情地從布簾出來,在走道上問了一個相當斯文的年輕男子:「要不要救?」看起來是女病人的兒子,毫無遲疑地只說了一個字:「要!」
「嗯!我們會試試半小時,救不回來就讓她走,可以嗎?」只聽到理著短髮的兒子像是用盡所有力氣一般,再次只喊出了一個字:「好!」
醫師回到病床,拉上布簾。然後,很有規律的電擊聲,開始一直一直地響著……
「這家 15  時區,應該是我評價最高的台北法式甜點了。」披著長長直髮的女人拿起叉子繼續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半熟巧克力,叉子一畫下,你看!熱熱濃稠的巧克力流了出來。你吃吃看,又甜又苦,女人要的就是這種幸福的感覺。就像你剛才……直直挺進我的身體裡時,讓我幸福地只想狂喊呻吟一般。」臉上擱著淺淺魚尾紋與淡隱裸妝,頸後散發著淡淡玫瑰香氣,沒有戴上任何看起來值錢的配件首飾,一身保守典雅的黑底小白點洋裝裹著豐滿的胸線,對 Paul 來說,眼前這個女人,帶著讓人舒服的優雅、沒有侵略性的成熟氣質,是他深愛的地下情人,雖然整整大了他二十歲。
女人替他點了長方塊狀的「香草千層派」。他們兩人的身體知道,在翻雲覆雨後的此刻,最需要的是甜甜的味覺。
「你會覺得我是個放蕩的女人嗎?都到這個年紀了,還拉著你不放。」當她對著他說話時,第一次吃千層派不知如何下手的男孩,已將白色容器內的酥脆派皮搞得首尾易位、狼狽不堪。
女人看著他,微微一笑:「算了,不問你了。我是真的放蕩,對甜點放蕩,對自己的體重放蕩,真是沒救了。」
「不!Virginia,妳不是!妳也不老,妳還是很美。我喜歡妳乳房的嫩白和堅挺的圓臀。只有妳,可以讓我覺得還是一個可以站起來的男人。」他想起昨晚抱著和他從小學開始就是同班同學,一起長大,一起考上台北大學的同居女友,他怎麼努力就是起不來的挫折。
家鄉的父母親也是世交,他和女朋友早就都以「爸、媽」稱呼著彼此的長輩,就等著他熬過這幾年住院醫師的地獄生活,在台北買間公寓,落腳結婚生子。年輕醫師知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片隱祕的森林,有時果實滿纍、彩花錦簇,有時落英蕭瑟、孤幹枯枝;連自己都無法瞭解來自何處、去向何方。以他現在的處境,外人只看到他從小到大考試永遠第一名的優秀,卻很少人能理解他在工作及生理上所面臨的難題。他真的需要她的身體、她的體貼,她的關愛,甚至長他二十年的歷練與智慧,去撫慰他已滲入骨子裡的疲憊與虛無的幽靈。
在往後的一年多裡,他們兩人用簡訊連結彼此的心事,固定每個月見一次面,也都在15時區吃完巧克力及千層派後,各自靜靜地回到壓得沉重的現實裡。而這家法式烘焙坊,成了他這個大男生沮喪絕望的解繩,嚐著內外皆美的甜點時,總覺心中有個逃遁的任意門,吃完後,一切的困境都將可以堅強面對。
急診室「重度傷害區」裡的電擊聲,停了下來。躺在白床單上,沒有聲音的蒼白女人的焦黑裸胸上,一滴滴的水珠不停地滴著,是一旁穿著白衣的醫師的眼淚。
「請妳原諒我,Virginia。是我懦弱,是我選擇不告而別,是我背叛了妳。」他喃喃自言自語,一旁資深的護士及 R4 們聽不清楚一向嚴肅的高大主治醫師在說什麼,卻全被他潰堤的眼淚給嚇到了。幾雙眼睛互看著,面面相覷,空氣配合著外頭的冬夜,瞬間冰凍了起來。
女護士請了外頭的男孩進來,見他母親的最後一面,「你媽幾歲,怎麼這麼瘦啊?」忍不住問了一句。「她只有 53 歲。最近四、五年,一個人住在台北,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好像就開始不太能吃,不太能睡。我才剛從高雄的大學畢業回來,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看起來乖巧的大男孩很鎮定,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卡片,「這是我母親的器官捐贈同意卡,麻煩你們了。」說出這個之後,男孩就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唸敬禱。
當他回神過來,再把一大口的千層派送入口中時,講著法語的男女們已經離開。新來了在這附近廣告公司上班,潮型打扮的女人們,三雙眼睛倒不約而同地朝他這兒瞄來。他心裡明白,這幾個姊妹淘一定覺得這個看起來不作怪、乾乾淨淨的普通三十幾歲的宅樣男子,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法式甜點店裡。
手機響起,他低頭一看是老婆的號碼。「我馬上就回去了。」他掛掉電話。無法讓別人分擔的疲憊感覺,再次襲來,Paul 嘆了一口氣。「到那時候,可以捐的器官全都捐掉,大體也可以捐給你們醫學院,然後燒一燒,灑到山裡或海裡。我會告訴兒子,千萬別替我辦告別式,別搞靈骨塔,不然每天到夢裡唸他這個不肖子。」他想起曾經有一次,也是在這張桌子,Virginia 提了這檔事。
就像村上沒有結局的《1Q84》一再重覆寫的「不說明就不會懂的事,是怎麼說明都不會懂的事。」Paul 似乎聽得見遠方山嵐與海鳴的聲音,就在屬於他的偶然與必然,交纏著關於背叛的虛幻異境裡。



2009-10-11

投奔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 《台北人系列檔案十九》對煙癮忠心耿耿的 Hughes

修斯皺著眉,抽了指間第一口煙,足足憋了三秒鐘,才吐出眼前飛揚的白煙,他很希望能將整個下午受到的悶氣可以全釋爆出來。
自從規定有屋簷的建築物裡頭不能吸煙後,要在台北抽根煙,可真是愈來愈不容易。他和幾個被尼古丁給綁架的同路人,只能大費周張地離開自個兒的辦公室,搭電梯下樓,窩在這棟超高氣派大樓的後門路口,享受幾口戒不掉的癮頭。
這裡自成了一畦白茫飄渺、氣味混雜的霧煙區,常常也得忍受過路人,尤其是女人,飛射過來的嫌棄眼光,加上掩著嘴鼻快步走過,好像他們個個都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人人鄙視的邪惡之徒。看到這樣不友善的白目女生,修斯總會回瞪她們,嘀咕著:「只是抽根煙而已,有那麼嚴重嗎?」
修斯的辦公室在十八樓,幾個月前還有兩個業務主管當煙友。但沒過幾天,其中一個女同事獵到小開,閃電離職當少奶奶去了,另一個硬是被他老婆逼著戒煙,居然革命成功。許久以來,修斯成了這家外商公司裡唯一的煙奴。他不是很清楚這「身份」是幸,還是不幸。偷溜時,都逃不過坐在門口的總機櫃台美眉視線,實在有點尷尬。但每天能有幾次這樣的獨身抽離,讓腦子呼吸「新鮮」空氣,他覺得還是很好的。新政策實施的前幾天,這位大眼聲嗲的公司女門神還會很關心地說:「你又要下去抽啦?」,現在,只看了他一眼,手上的筆動了一下,倒連哼都不哼一聲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熟面孔在一樓後門前的日子久了,自成個小社群,大夥兒遇著了,偶爾點個頭、聊上幾句,短短幾分鐘抽完後各自上樓,繼續當陌生人。
這會兒,修斯抬起頭,望著開始飄起小雨的台北陰霾天空,咳了幾聲,嘆了口氣。一旁的煙友:「兄弟,怎麼啦,被豬頭K、得了H1N1,還是你非死不可的菜被偷了?」
「還真希望我只是個閒閒的農夫,只是幾把菜被賊摘了,不是到這個不講理的公司!」修斯再抽了口煙,前額三條抬頭紋更加明顯:「有個沒良心的廠商,拿了幾百萬的訂金,貨沒到齊,就跑了。這下,公司的貨趕不即送到大陸,可鬧到美國總部去了。」
「喔!這很大條喔。樓上的老闆要你負責?」這位說起話來像飛彈一樣快的煙友,聽說是九樓一家外商銀行的理專。
「我只是個小企劃,怎麼輪得到我負責!再說,推薦這廠商的是我的小老闆,真要被電,也應該是他吧。」修斯嘴裡雖這麼講,心裡知道自己是這專案的承辦人,怎麼樣也逃不了的。手上的煙熄了,卻完全不想上樓回到讓人窒息的辦公室去。
這時,修斯手機響了。「喂,是妳喔。妳在哪?這麼近,要不要過來,我們去老地方休息一下。…嗯,對呀,我是在上班呀,心情不好啦,只要一個小時,我會表現很好的,妳就過來陪我嘛。」
雨愈下愈大,修斯決定放棄抵抗,認命地讓秋雨淋透。他看到路邊顯眼的台灣欒樹金黃色花串,也聞出台北最熱鬧街頭的濕潮。他閉起了眼,用自己的腦袋想像某種無法取代的自我放逐。
對,就是一種對「我」有意識的「放逐」的感受,他不相信算命,也不相信有天堂地獄的那一套,他相信好人大多不會長命,他也相信生命找不到意義,他完全不再想未來會怎麼樣。一年可在全世界賺幾百億的大公司,被廠商倒個幾百萬又算什麼,而且錢又不是他拿的。他只是個喜歡低調地獨來獨往過日子,每天規規矩矩的完成主管交辦的工作,每個月拿公司承諾給幾萬塊薪水的上班族小咖。
等修斯再看到總機美眉,這七年級的小朋友正起身,要下班了,對著他說:「修斯,威爾老闆找你喔,找很久了喔。Bye!」
修斯整了整衣服,直奔威廉的辦公室,直挺挺地敲了一聲門。
「喔,你終於回來了。」老闆將頭側了一邊,用眼神要他坐到靠門的沙發上。修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知怎麼地,突然覺得老闆臉上的法令紋怎麼這麼深啊,應該是以前從來沒這麼近距離和公司最高權貴單獨說話吧。
這個年薪八百萬的大老闆,隨即請秘書將人事副總也叫了進來。修斯這時總算明瞭,他稍前翹班的一個多小時,已經讓眼前的這位老男人決定了不少事,接下來的時間,他自己應該很難捱了。
修斯的直覺是正確的,大老闆開始徐徐說出他處理那個專案的一條條缺失。也不忘看著手中的便條紙,細數著總機給他的這星期來修斯每一天下樓的抽煙次數,「昨天五次,今天六次,不只將公司無法如期出貨的機密洩露給外人知道,還翹班幾個小時到薇閣,可見你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毫無悔意,對這份工作完全沒有熱情與責任感。」
美麗的人事主管也接著說話了:「我剛已寫了這起追不回訂金,又延遲交貨事件的報告給亞太總部,他們也同意我們台灣這方的處置。這是公司給的資遣費及簽收單,你的電腦已被收回,明天可以不用來上班了。」
修斯在一封滿滿是字的文件上簽了名字,拿著寫著好幾位數目字的支票,回到自己的坐位。打開抽屜,隨便拿了幾件物品裝進黑色公事包裡,也不和周遭同事說一句話,靜靜地推開公司大門,戴上ipod耳機,走進電梯下樓,步出巍峨辦公大廈。此時,台北的天空已是闃黑一片。他繼續走著,繼續淋著雨,盯著路上一閃一閃反射夜雨的車燈,慣性地隨著下班人潮進了熟悉的捷運站,排在月台黃線後的第一人。
耳機裡熟悉的天王樂團一拍又一拍重擊、吶喊高亢的聲音,完全阻斷了捷運站內的吵雜聲,也阻斷了他去回想剛才在老闆房間內的荒謬孤立,他自由的靈魂只沉浸在當下樂手的飆音間。
地面上的紅燈閃了,修斯望著慢慢駛進的捷運電聯車廂。
突然,他感到身後有股狠猛兩支手的力量將他往前推撞,修斯回不了神,無法反應,才一會兒功夫,整個人就已橫躺在鐵軌上,又是看到就在眼前的車燈一閃一閃地亮著。
不再呼吸的修斯,嘴唇微微張開,像在笑,他的生命終於可以投奔到一個讓自己不再被審判的存在裡。



2009-08-31

生離死別的謬誤 -- 我讀《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又是一個炎熱的八月周六,午覺醒來,手上一杯咖啡,開始邊查大陸及南亞地圖,邊閱讀龍應台女士依照歷史文獻、親身採訪,描繪1949年前後,因為國民黨與共產黨、中國與日軍、盟軍與日軍交戰而展演一個個在中國、在台灣、在新幾內亞、在婆羅洲、在列寧格勒的漢人、台灣原住民、日本人、澳州人、美國人、德國人、蘇聯人生離死別、超過一甲子真實人生的最新紀實創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翻完最後的第366頁,已是午夜,放下封面一方藍、一方紅,有點沉甸甸的一九四九,龍女士筆下幾次死傷慘烈的中外圍城史事揮之不去,心中的悲涼,竟大於書中冷靜描繪過去與現在數不清的生命故事所帶給我的感動。

年紀愈長,愈覺得人毀滅人的「戰爭」是最愚蠢的行為。所有的不公不義、私欲私利、荒謬虛無,包裝在「戰爭」這糖衣下,施暴者、被施暴者,幾萬人、幾十萬人、幾百萬人魂喪的生命,儘是連喊都喊不出來的沉痛。

沒有「無法避免」的戰爭,沒有人有權利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在任何情境下,人之為人都不應該有「戰爭」這個選項。歷史告訴我們,戰爭的肇始,全根源於統治者及身邊政客,操弄廣大人民的無知,達成自以為是的「神聖」使命。

億萬生命已殞滅在戰火的蹂躪下,這個人類自殘的戰爭荒謬劇,在未來的日子,如天譴般,也無法對它抱持會封箱下戲的樂觀期待。那麼只能寄望,那些手上還有一張選票,可以自決最高領導人的不同國家的土地子民,可別被政客操弄、讓理性矇蔽,將自己圈在生命悲劇的禁梏裡。

2009-08-24

用倖存的生命力書寫歷史 -- 我讀《巨流河》



週六,花了10個小時看完齊邦媛女士的回憶錄「巨流河」。

隨著600頁的巨作,與她橫越超過80年的兩岸時空,看得淚流滿面,心緒起浮劇烈,久久無法平復。

因為戰亂,從故鄉遼寧,浩浩大流亡地跋涉數千里到四川,生死一瞬間的殘酷,時時刻刻就在眼前衝撞著心房,能存活下來,好像也只能繼續往前走,在悾傯困境中堅持認真求學,堅持學術的純粹,堅持人性善念價值的信仰,這是大難後倖存者的生命力,讓人為之動容。

屬於她及她身邊親人、師長、摯友的故事,每一個人在她多情多義的筆下,映在大環境的歷史下,讓人更懂了何謂「知識份子」、「公務人員」、「淡泊名利」,何謂「愛國」、「族群融合」。

齊女士一生致力英國文學教育,「留下了心靈的後裔」,身教與言教作育數不清的人才,60年代力抗政治甘擾獨排眾議將黃春明等本土文學編入國中中文教科書中,更是將台灣文學英譯推介至國外的重要推手;父親齊世英先生,留日與德,一生沒有個人恩怨,戮力地下抗日重任,辦學,遷臺後還提攜康寧祥等黨外人士;母親裴毓貞女士一生過著顛簸的苦日子,不曾抱怨,全心照顧孩子與漂泊的流亡學生;同是武漢大學流亡台灣的夫婿羅裕昌貢獻台灣鐵路自動化控制及電氣化工程,「近四十年間,所有的颱風、山洪、地震……,他都得在最快時間內衝往現場指揮搶修」;而天津南開中學張伯苓校長對著在重慶復校的漂流學生大喊:「中國不亡,有我!」的氣慨,在今日的台灣,已是渺渺難覓。

而已過八旬的齊女士在林口「最後的書房」溯憶96歲高齡的錢穆大師,在19906月為了尊嚴,倉皇搬出台北外雙溪的素書樓,兩個月後逝世,齊女士重重寫下:「當年繼任的國民黨總統李登輝,沒有意願護前任對歸國學人的禮遇,舉國將一代大儒掃地出門的莽撞無識,其不尊重學術的景況,為台灣悲。當時在立法院尖刻強烈質詢,要求收回市政府土地的陳水扁,後來任總統八年。」知識份子用有限的文字去描繪歷史的真貌,對世間價值的信仰沒有一絲一毫的模糊灰階,只有敬重與堅定。

反芻齊老師與亦兄亦友飛官的殉國傷情屝頁,讓我的週末夏夜垂下孤寂的重量。「張大飛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迅速闔上,落地。那般燦爛潔淨,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原來追憶一個一生看重的人,可以用這麼莊嚴的文字讓巨痛轉折停泊。

展讀這本澎湃史書,詩人筆下「Tears, Idle Tears, I know not what they mean」就是我無由的眼淚。而我的一生,平凡虛空若此,又能給自己留下什麼,能給別人留下什麼記憶。

也許,就如齊老師書中所述,讓朱光潛大師取下眼鏡,淚流雙頰的詩句: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若有人為我嘆息,)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 William Wordsworth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

記憶的巨河流盡到此,「一切歸於永恆的平靜。」

2009-07-27

我告訴他



我告訴他請握著我的手
緊緊地握著
就可以撞擊我掌上的坎坷

我告訴他請盯著我的眼
近近地盯著
就可以參透我眸裡的蒼涼

我告訴他請親著我的唇
輕輕地親著
就可以拾掇我嘴邊的淚光

緊握
凝視
輕吻
他告訴我請不要
放手
低頭
離去
有個人的戀情仍在賞味期限間

****

我告訴他沒酒可喝 
他說就讓對他達陣成功的蚊子咬我幾口吧
以他宿醉的濃烈身體
這隻蚊子血液裡的酒精
足以要我瘋狂
忘了親吻歲月的欲望





2009-06-22

輕與重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 《台北人系列檔案十八》有兩個我的宅熟女 Jin

我是個快變成酒鬼的「亞型」酒鬼。三十九歲以前,我連一口啤酒都不喝。但自從被小強灌了一杯最最普通的 merlot ,一夜踉蹌、傻笑、毫無困難地睡滿八小時後,就把它上奉為我的專屬安眠藥,夜夜花幾百塊,一大瓶紅酒,喝得暈暈眩眩,對著我美麗又神經質的貓咪亂罵整個宇宙與男人,然後第二天睡飽飽地醒來,正正常常地在台北最熱鬧的信義商區上班,過著極為普通、平凡的單身宅女生活。
我也算是個孤獨的人。從因暗戀國中實習老師而受傷開始,我就認定沒有人了解我,一付失戀的冷漠樣掛在臉上,與別人畫上一道看不見的鴻溝,保持一段自認為安全的距離,就算被人誤解也懶得說清楚講明白。
「怎麼都是我在講話啊?」
「嗯。」
「妳好安靜喔。」
「嗯。」
「妳這麼討厭和我說話喔?」
「嗯。也不完全是。」
「好吧。那就再見了。」
「嗯。再見。」
不喜歡說話,也懶得聽人說話,只是真到了不得不要面對面的場合,被社會化馴服的那一面還是會跑出來,乖乖地裝模作樣直直點頭,一付很用心聽別人說話的鄉愿模樣。若是遇上電話,我的「話很少」,總讓時間及空間的空白凍成北極的冰原,讓對方顯得好尷尬。久而久之,從學生時期到現在上班職場,沒有太多人喜歡和我交朋友,所以會覺得飄泊孤單,應該也是理所當然吧。
學校還沒畢業時,我就認定和活人接觸,是一件又煩又難的事情。所以我的力氣,大多花在不必與其「應酬」的文字與音樂裡。閱讀、寫作與聽音樂的強度,一點一滴地凝固起來,逐漸築出個高牆,讓我覺得心安,覺得自己是「活著」地存在。
江湖險惡,人心難測,我早有自知之明,三十幾年來的今天,也混不出個有錢有勢的「豐功偉業」,連一個可以結婚的男朋友都沒有。更何況「我是誰?生命價值在哪?」這種沒有答案的大哉問,總讓我捲入分裂錯置的暴雨中,到現在還逃不出這樣的混亂折磨。
我應該有兩個「我」,這個我很清楚,尤其在經歷「那件事」之後。
別認為我很喜歡過著現在這樣平淡無奇的宅女生活。我很愛作夢,中大樂透、當豪門少奶奶、有車有房的白領高官、出版人手一本的暢銷小說……夢想著類似這種「翻天覆地」的大改變。但讓人洩氣的是,當我喝完merlot躺平在無印良品的純棉床單上,閉眼睏去,明白知道,過了今夜,這個「我」的明天不會比今天更好。夢想九成九是無法實現的,這個道理你我都知道,但是,至少我還有作夢的警覺與能力。
父母親生下孩子,也從沒承諾一定「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過了今天,每個人還是孤獨地繼續過著無限又無可奈何的明天。一想到這,一想到宇宙裡所有星球都平衡地浮游在大氣中,我這「後天快樂缺乏症候群」(AHDS,Acquired Happiness Deficiency Syndrome)的患者,突然又燃起了「得好好活在這世界」的不可思議的存活意願。
這麼多年來,我偶爾會想起「那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怎麼讓我的AHDS病情加重,甚至一度放棄急救,宣告腦死。
我和他,本來就不允許在一起,所以我們的愛情從不見天日,只能在黑域中暗暗伏流。我用道德不容的愛,加諸給一個有權力的已婚男人一個「不能愛」的重量,這「不知怎麼來的,但就是來了」的物件,可以是視而不見的輕,也可以是沉入心中的重。
曾經,我執意停留在七年前初遇時的美麗,完全漠視歲月的前進與情滅的灰燼。不甘心地想用輕盈的文字與身體,面對沉重的結局。當我屈服於他欲望的勃起,我清楚知道進入我身體的只有雄性的野獸,沒有人性的慈悲,我卻也只能以輕如鴻毛的身體包容。在外人來看,我倒像是在自己的身上綁了塊重重的鐵條,自毀自滅地自沉入深不可測的黑底。那重力加速度的沉迷,就連米蘭.昆德拉與卡爾維諾也都救不了我。
雖然我知道和他在一起的下場,只會剩下叫做「痛苦」的屍骸。但當我全身赤裸地重重跌入深淵地獄,腦子裡卻想像自己可以浮昇到純白鬆軟的天堂。我低聲輕喚,美麗的天堂可容許停駐一個黑色超重的靈魂?還要多久,我才能離開他,才能用一身的輕盈移向到我的夢想天堂?
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愛情,會有公道嗎?生命的輕與重,可以用道德論得清楚嗎?我總認為,就算費盡腦筋思索演繹,大概都只能像撞進死巷子,永遠都沒辦法有答案吧。
在確認真的失去了他之後,許多年過去了,我自己同樣做著原來的工作、同樣怕胖不吃甜點、同樣偶爾寫些不成氣候的小說、同樣習慣午休一個人邊盯著電腦螢幕「衝浪」,邊啃乾硬麵包、同樣兩個月染一次白得瘋狂的頭髮、同樣只愛讀書不愛說話。
帶著漂浪靈魂的我沒有再交歡過一個男人,同樣沒有做過什麼讓自己驕傲的事。別人看不出我有什麼不一樣,只是,我心知肚明,自己心中的某個部份,已經隨著失去他而完全不存在了。依舊孤獨的我,應該也回不去「那件事」發生前那個原來也是孤獨的「我」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寫這篇「我」,就當是想要把曾經做過的事,也不管是對、是錯、是好、是壞,在這四十歲生日的前夕,就將既輕也重的無聊生命,做一個無聊的了斷吧。

2009-05-17

台中一夜情



一顆浮動的心,穿梭在混亂繁忙的公務間隙,從杜鵑三月的春分到桐花五月的立夏,九個星期的每周一夜,身在嶄新的台中飯店高樓房間裡,眺望著天上迷濛的雲與月、地上流轉的車與燈,然後獨身在疲憊中失眠或睏去。

我這旅人,台北高鐵→台中高鐵→水湳機場→裕元酒店,只能與這城市連結固定路線的一夜情。「安利心印寶島萬人行」一梯接著一梯,同樣的工作、不變的早餐及晚宴菜色,卻有著九梯豐彩的記憶。

這個記憶,以火紅的落日與煙花,洴裂出最美麗的結局。

五月十四日,最後的水湳機場,鄭太與會的記者會結束後,當我步向貴賓停車場,驟然撞上一輪雄巍的夕日火球。「啊!好紅、好美。」讚嘆著,也用「老天爺麻煩您有始有終,讓我們這場畢業典禮順利平安!」的默禱,回應心中的吶喊。

懷著這樣紅通通的心情,在白日將盡的向晚未晚魔幻時刻,「加油!最後一梯了。」我與迎面而來的每梯必到、主持一哥、台灣之光,也是一身火紅山地服的小強,給了彼此一個「就要解脫」的亮燦笑容。而自己,也以過往一梯梯的實務經驗中摸索出來的貴賓邀請與接待SOP,繁複卻也篤定從容地執行任務。

遍處彩蝶的主題晚宴,一如預期,在鄭太、胡市長及小齊的加持下,營銷菁英們是high上了天。當最後的山地舞樂音響起,陽光舒執行長向鄭太告辭後,我與她及君裳主任,走出頂沸的宴會內場,「砰!」的轟然一聲,我們三個人望見了黑幕天空劃出的第一道彩光,然後第二聲、第三聲,墨黑的天空乒乒乓乓連翻炸開了繽芬放肆的雙心、三圓、四圈、五花…….,接下去數都數不清的亮點彩星。

璀璨一瞬,那是最美麗的炫光,是曲終人不散、雀躍翻騰的最後火紅一夜。

這一夜,水湳的每一個人心中感動翻騰,因為大夥兒共同寫下一頁兩岸交流的歷史。「煙火真的好漂亮,安麗,真是個好棒的公司。」參與水湳晚宴五次、和我一樣聽到馬老大台上第一句「今晚,我有三個角色」就會笑的的靜嫻執行長,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眼神。此時,手機也亮出螢光,是受邀的台中市府貴賓,收到我剛發給他們的感謝簡訊後的回覆:「安麗的精實、體貼與用心,今晚真的親身見視到了。」、「CongratulationsYou all did a great job!」

「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在他的短篇小說「故鄉」用了這麼幾句悲歎作為結語。八十七年後的這一夜,馬老大用開山闢石、破釜沉舟的堅持與智慧,完成了沒有人走過的歷史一役,成為狂人魯迅隱意「路,是人走出來的!」只有努力才能希望成真的最佳闡明實證。

天佑安麗!在這前後五十六天的海上、陸上行程,一萬兩千多人,每個人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沒有大風大浪大雨、沒有颱風、沒有從天而降的起重機與太魯閣落石、沒有豬豬鳥人新流感、沒有嗆馬挺扁517;留給台灣的,是一億六千萬元的個人消費,以及兩岸人民情感再交流的許諾。

這是一份恩典與祝福,我誠心感謝,感謝天,感謝天佑兩岸安麗。


2009-05-12

眸子與眼睛



陽明山上的星子
眨了整個夜

天幕邊陲也閃動兩雙眸子
睜得情願甘心讓夜都退位

眸子與眼睛
只能秘密無言相視

用眼神交換敵後情報的密碼
用電波傳遞地下工作的渴望

密碼帶著憂傷的孤單
渴望隱著絕望的荒涼

一雙眸子預言兩雙眼睛的衰老
另一雙眸子終止四隻眼睛的重逢




2009-03-22

我看「陸客囂張,媒體瘋狂」



斗大的標題「陸客囂張,媒體瘋狂」,就放在親綠報紙三月十八日的頭版頭條。

從中國安利萬人團的首發團於三月十六日基隆抵台的第一天開始,到十八日台中水湳機場主題晚宴後離台,短短三天全台媒體緊緊相隨,數百則新聞在電視媒體曝光的總秒數及平面媒體的總面積已達數億的價值。

這幾天,台灣有些媒體,從社論到新聞全是一片意識型態的撻伐聲,政治人物、名嘴、「學者」每天高聲嘶吼全力開罵,而其共通的結論全歸謫到馬政府向中國低頭的無能,及「攏是阿共的陰謀啦!」的中國統戰。有些媒體,則陷入團員們每天買了什麼、花了多少錢,「管它好的壞的,別人有報什麼我也不能漏」的淺薄新聞追逐混戰中。

過去十年,台灣人民被政治人物的拼選舉及媒體的推波助瀾,用最簡單、最不負責任的二分邏輯推入族群分裂、「去中國化」的自閉黑洞裡相互憎惡、相互恐懼,將正義與公理蹂躪地狼狽不堪。如今,台灣與中國近十年在經濟實力上的反轉,而中國又被國際普遍視為這波金融崩解最後倚望的救世主,讓台灣的某一群人「看不下去」陷入很複雜的情緒分裂中。

拍到安利團打開皮包,拿著新台幣現金結帳(付錢不就是這兩個動作,還能有其他的嗎?),說句「錢不是問題」,就說他們「搖擺」(對高收入的他們來說,花十萬新台幣買個Chanel包、鑽石真的不是問題,率真的回答是超過了嗎?);拿著負面標題的報紙,堵著人劈頭就問:「你對台灣人說你囂張有何看法?」;明明知道潑水嗆聲的阿媽是職業演出,還是連環播;甚至有電視攝影機就搭在路口,等著會不會有人違規穿越馬路、脫鞋乘涼入鏡,可以好好修理一翻。

那裡有肉味,就往那裡奔。只要有負面、衝突,就有媒體報給你「看圖說故事」的偽新聞;只要有鏡頭、有私利,就有跳樑的政客演著「全民大悶鍋」的戲碼。頭腦不清楚的民代,還說出不歡迎大陸團到高雄的妄語,連主動飛過來的新台幣都不要賺,這款南台灣人的「氣魄」,也算是另一項「台灣奇蹟」,而付出的代價,就是持續忍受讓五個侍者,照顧一杯咖啡的景氣蒼涼模樣。

看到可以改善經濟的旅遊「燕子」即時飛來,這些政客、這些媒體實在應該探究台灣用什麼硬、軟實力活化無污染的觀光產業,用最大的善意與服務品質,讓每個來過台灣的大陸人能成為傳播好名聲的種子,帶著在台灣曾經的感動與記憶,用口碑的暈散力吸引更多的大陸「回頭客」,這才是長長久久「愛台灣」該有的作為。

陸客來台,尤其百人、千人的大團,中央層級的觀光局及地方政府應該簡化相關行政流程,制定一套歡迎陸客的標準作業程序,讓客人了解在地的熱誠歡迎與文化賣點。只要申請,就可以有為來台企業、組織團體提供免費無版權的圖檔及文字可供下載,以便作出發前的宣傳;抵台後,也可量身訂作的首長歡迎函與錄影帶、迎賓禮、優惠券,以及涵蓋生活與文化的簡體字版圖文簡介。

除了名產具有「我有你沒有」的競爭力外,從團員的高消費力上,也可看出精品與資訊產品也是吸睛的熱門商品。冀望政府在退稅、匯兌的手續上做更便民的改善,而廠商若也能提供對岸的售後服務,才能讓這些高單價的商品更具好賣相。

在地精緻餐飲,是這次大陸安利團一個重要的特色,強調所有料理及食器、擺飾,都巧心融入台灣本土生產或具代表性的元素。在台短暫旅程的餐飲中,就吃遍台灣頭到台灣尾的的金山山藥、基隆鮮活鮑魚、宜蘭青蔥和糯米、中壢仙草、新竹米粉、屏東小牛膝、紅蟳和沙蝦、澎湖石斑和角瓜、梨山高麗菜、阿里山竹筒飯、草屯蘆筍等台灣各地原汁原味的特選食材。民間的創意,是行銷台灣最重要的資產。既然他們都替政府想出好點子了,政府也真應該發揮整合統籌的力量,「抓住一個人的心,就先抓住一個人的胃」,結合各地農會及魚會好好規劃,讓陸客省時省力地方便品嚐在地台灣的美食。

國內夠水準的大型會議、餐飲場地的缺乏,讓國際旅遊產業中日益風行的「獎勵旅遊」陷入執行上的障礙。而各方政客、民代,在地勢力彼此間的複雜政治與經濟利益糾纏,也讓想要單單純純辦一場旅遊的民間企業,心力交瘁。

網路的傳播,立即而迅速。中央及地方建構一個專為陸客來台的溝通平台,是必需的。用最精簡的文字圖片,讓陸客隨時了解台灣多元的文化價值,告訴他們台灣最近流行什麼、那裡有便宜的好料、那裡有精緻的台菜、那裡可以拍到偶像劇裡的場景、那裡可以買到一本好書、何時有雲門表演、有蔣勳演講、有布袋戲演給你看。

想想幾十年前「台灣人錢淹腳目」這句話是怎麼來了,那算不算「囂張」?現在有人不能接受情勢已有變化的現實,轉過頭來說陸客囂張,只會更顯自己的自卑,實則大可不必如此。去一趟大陸住幾天,即使是最現代化的上海,仍可以親身感受到台灣人民的整體素養,是遠遠高於對岸的。口水揚波的政客不可冀望,只能靠人民敞開心胸,尊重不同文化的差異性,實在不必那麼緊張自己會被淹沒。如果一個人只看一個國家,只有一種品味,那麼他看到的只有偏頗,是不會有遠見與未來的。

標題改成「政客囂張,媒體張狂」,或許比較切合台灣現在的實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