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31

冷夜豆孃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二十八》尋找另一半的孤單熟女 She

冷冽的台北十二月,又是個滴滴答答狂刷的黑夜。臨近凌晨時分,似乎已遭「整潔安靜」這名詞所遺棄的超夯大學旁夜市住宅頂樓,難得因為夜雨,遊客稀稀落落,給了她算是安靜的賞賜。

盯著銀冷的蘋果小筆電,「終於嫁出去了!」螢幕上的臉書動態,跳出一張照片,新婚的大學學妹上載穿著露肩的白紗禮服,手上婚戒閃閃發亮,帶著靦腆的燦笑,每一個字都溢著幸福。她立刻給了學妹一個讚。雖然,她非常認同那則「臉書朋友,打心底不會喜歡看到你曬幸福的快樂模樣」的網路市調新聞。

人的一生,能帶著深信不疑「愛到永遠」的日子,不是很多。新婚那一天、一星期、一個月,應該不會更久了,是生命中難得自覺缺憾小於愉快的美麗時光。浮世註定擾攘,情愛,最是殘酷。相愛容易,相處難,要與子偕老,可是難上加難。但她還是願意相信,學妹是個有福報的人,可以得到企求、渴慕的成全。

很多事情都是折磨,像忍著不吃宵夜,像屋外下不停的冬雨,像開始去愛一個人,像結束某種關係。

手機響了,是自訂的鬧鐘功能,提醒她爐子上還有一鍋正滾跳的紅豆湯。將一鍋清水,燒成乾空,是沒記性的她常有的傑作;更遑論將稀飯,煮成焦疤;或是將紅豆,化為黑炭,都是她拿手的遺忘。她拿起大腿上的MBA放在床頭櫃,掀起暖被,起身走到廚房。也因這麼一轉場,將先前的思緒完全暫停,重新歸零。

自從搬到這和故鄉台灣明顯不同,冬天濕冷、夜風呼嘯的台北都會邊緣的偏僻高地,每到寒流來襲,獨居的她,會在晚餐後泡杯有白煙的濃濃單品咖啡,讓自己清醒地能在冷夜裡熬紅豆湯取暖。凌晨的愛樂爵士灌入冷冷的空氣裡,常常手上一本小說,或是沒目的地在網海裡衝浪,伴著藍火之上滾跳的紅衣舞者。

今夜,她凝視已呈沉色的鍋湯,一個勁兒毫不猶疑地舞動著,有種錯覺地以為豆孃們耽溺於一秒秒的消融,身裂成粉骨,是無可逆轉的命定,直到地老天荒。臥房傳來Joan BaezWe shall overcome…」,配著簡單吉他和弦。思緒又從眼前冒著白煙的火紅,跳到被蘋果賈伯斯愛戀的女歌手歌聲中的一句「some day…

有一天,人們可以戰勝、改變什麼?她一直都很喜歡這位女歌手,卻更體悟生命裡,有著太多無法解釋、難以征服的沉重。自己無法決定生在什麼時代,什麼城市,什麼家庭,長得什麼面貌。她甚至無法拒絕必須與另一個生命,共同在母親肚懷的海洋中浮沉,被迫置身在一場關於生與死的存亡遊戲。她的出生,同時意味著另一個生命的結束。

這一對晨冬來到紅塵的新生命,都帶著缺陷。那天是冬至,家家吃著暖暖湯圓的夜。在一聲「哇!」的哭嚎後,同時展開一場求生的殘酷搏鬥。不同的是,早出來的女娃被抱進保溫箱裡,晚幾秒的男娃,被醫者請父親帶回家。男娃孤單地努力在貧窮的屋宇下,呼吸著陌生的冷瑟空氣,奮戰幾天,終是如醫師所言,沒贏得這場莫名其妙的征仗,幻化成一個沒有名字的嬰靈。同一時間,女娃奢侈地躺在昂貴的機器盒子裡,延續生命。

人生的籤爻,分派她贏了這場命定。她努力帶著微笑活著,也命定她一生失去另一半深邃的清冷孤單。

這個燒著火,求著溫暖的滴滴答答寒夜,又讓她想像著一個可能與自己同個模樣的面容,「有了他,我會比較不孤獨嗎?」但是,她不知如何記憶另一個生命,她沒有任何可以記憶的隻字殘影,連個名字也沒有。此刻,她真的渴望有雙強大的臂膀,可以被緊緊的擁抱著。不要滿屋子的書,不要熱火火的紅豆湯,打從心底,她需要被男人撫摸,感受愛的溫暖。已經有很長的日子,沒有男人走進她的屋,她的廚房。

她陷入帶著某種欲求不滿的混亂裡。所以,突然而來的來電鈴聲,讓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是我。」手機裡熟悉的聲音,在靜夜裡如巨雷般震盪腦頂。

「吃紅白小湯圓的日子又快到了,生日快樂!」這個在心中留著位置,卻無法面對面相望的白色靈魂,這麼多年了,一直沒忘她的生之日。就這麼兩句話,給了她紅漾神秘的召引。是啊,當不成情偶,老朋友足以驅寒的情義還是在。「喔!謝謝你。投票日要到了,這次實力這麼接近,你一定忙翻了吧。」電話那頭,哈哈笑了兩聲。「天太冷了,我在煮紅豆湯,快好了,等會兒放些薑糖讓身子更暖些。」

「鬼半夜裡,還在熬紅豆湯… 看來小姐妳心裡有事喔。」有著無法控制的什麼,漸漸淹漫在手機的兩端,需要一點想像,一點勇敢,一點理所當然。

「別吃完,我也要一碗,現在就過去,十分鐘!」她先是沉默,爐火晃動,空氣裡飄散著紅豆軟綿的甜味。「你真要來?會用電磁波攻擊的那個單位,會知道的。」原本嚴肅的事,全化成了淡雲輕風,旁人看得膽顫心驚,他倒是連說的話都不用惱子想,「沒關係,反正他們現在也正在聽我們說話。」然後又補了一句:「兄弟,不要打瞌睡,要對工作忠誠,你有報告可以寫了。」

她將爐火關了。走到浴室,褪下厚重的衣服,開了熱水,擠出玫瑰沐浴精…。她希望他能聞到夜雨的濕味,聞到紅豆的火味,聞到緊抱下的肌膚夢味。








2011-12-25

Christmas Eve



突然,想起了妳

不是此刻的妳
是迢遞初遇的那瞬
妳的靈魂和肉體

失語的沉鬱
晾在廣寒的薄身裡
裸著身裸著心,等待

閃亮亮的燈飾
叮叮噹的耶誕歌曲
雲遮月的荒冷深冬

平安夜,兀自失神的寒靜夜









2011-09-29

因為月亮的緣故




因為月亮的緣故
移到山峰
遊到港灣
獨自探索欲流的方向 



因為月亮的緣故
曲曲折折匍匐襲來
波疊上波
浪起濤落 



然後坍下退潮
八方寂靜
星子無聲墜落
啊!因為月亮的緣故












2011-08-09

看診


醫生,我頭痛
一記憶,自動毀融愛情的承諾

醫生,我眼痛
一閉眸,兩行淚揭發掩護的寂寞

醫生,我頸痛
一回首,看見牛郎牽著織女的手

醫生,我手痛
一拈掇,情字在空隙間墜落

醫生,我胸痛
一呼吸,汲滿黑鬱廢墟的殘破

醫生,我腹痛
一咀嚼,逆流偽愛甜味劑的荒謬

醫生,我腳痛
一跌跤,重覆錯過了不可重覆的相逢

醫生,你
可從現實捻癒我的許多痛?




2011-07-11

大衛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二十七》實話實說的博士輕熟爸 David

大衛,不用我告訴你,你也猜想得到,他從未出生時,就已被父母親大人「指派」要是個教徒。
只要有人側著頭,眉一緊,輕輕唸著他的名字:「大衛,David ......」他都馬上微笑地自潮:「對!我的英文名字就叫 David,就是個很菜市場的基督徒名字。」
大衛已婚,老婆是個國小老師的公務員,都是六年級中段班,養著一個剛滿三歲的寶貝兒子。在國外拿到一個博士學位、兩個碩士學位,為了不想讓家分隔兩地,也為了就近照顧年邁的父親,沒有家世背景、沒有人脈資源的他,還是選擇回到國內,憑著自己的實力,到了一個以高薪聘雇著名的頂尖學術研究機構,不教書,只作「國家級」研究計畫。
臉書上的大衛有五十多個朋友,洋人佔了一大半,大頭照放著高帥書生樣的他牽著小孩騎小單車的甜蜜照片,個人資料板上寫上美國的大學,其他感情狀況、宗教信仰等欄位皆空白,倒是在關於我欄位上,寫了一行:「Life is soft but you have to be tough!」。塗鴉版上乏善可陳,感覺不是個碟碟不休的自戀狂,而是被趕上架、晾在那、只給個交待,不太想自曝在社交潮網的扭揑宅爸。
包括我這老鳥同事在內的外人看大衛,怎麼瞧都會覺得他是很典型都會「中產階級」的平凡幸福模樣。也許真是太多讚聲點在大衛的身上,當他告訴我他那難以啟齒的隱疾時,完全失去了該有的真實感。
「我的小孩,是試管寶寶。」
當大衛隨口蹦出這幾個字時,我和他在台北東區名巷內一家自助式低脂優格店裡,討論他的投資型保單該怎麼贖回幾檔高報酬的股票。「喔,現在上班族壓力太大,女人真的很不容易懷孕,你的老婆好辛苦。」身邊朋友不是害怕養不起、也不想養小孩的不婚不生族,就是想養卻生不出來的不孕族,一聽到他這麼說,心中真是再給他一個讚感謝這對夫妻這麼努力增產報國。
「她是很辛苦,因為我一碰到她就......舉不起來。」
我的嘴巴像被雷打中般,突然電得大大地,口中的招牌巧克力優格差點流了下來。看起來,這個店門外狂下西北雨的溽夏午後,我耳邊將揭起眼前這男人傳來的一聲聲雷擊的序幕。我給了大衛一個默哀的眼神:「你們結婚,六、七年了吧。她......還有你,真的好苦。」
「婚前,我和她一切都很正常。不!應該說是很不正常,做太多了。我們從室內,做到室外,從床上,做到車上、草地上、能試的都作了。年輕嘛,腦袋想的只有衝衝衝,以為什麼事都可以取之不盡,都可以揮霍,連孩子都打掉過。」
我面無表情,心裡倒想:「原來這檔事,老天爺還真給了男人『用完為止』的限額。」可能是外頭的雨也加入聽大衛說話的行列,愈下愈傷感,天暗了下來,感染了叨絮的人,大衛就這麼開了頭,煞不了車。
「可是,等我們結了婚,小弟弟像是被下了魔咒中了蠱,一見到她,就死了,完完全全地投降。」
「發生什麼事?看過醫師?試過藥?看過心理醫師?你潛意識有個結沒打開嗎?」我應該也開始入戲了,大衛一口水果優格停在手中湯匙裡,等著我把一連串的問號結束。
「該看的,都看了,還吃的,都吃了。該向心理醫師坦白的,也都說了。婚後那些日子,真花了不少錢、時間和自尊,但還是軟得辦不了事。我和老婆都很想要小孩,幾年後,還是委屈了她,讓她受苦,決定做了試管療程。」
「你… 和別人功能正常嗎?」老實說,我變得很八卦,也不知大衛能不能理解我其實是在問他:「和別的女人做,會不舉嗎?」真不愧是個智商高的博士,他還真聽得懂。
「不瞞妳說,和別的女生,還真挺拔,正常得很!」
門外傳來一道閃光,接著還重重打了一聲響雷。小三這號人物隆重出場,我心嘀咕著,大衛終是個「正常」的男人,這年頭要找到只給元配的老公,真是難上加難,可列頻臨絕種的稀有動物了。在我的認知裡,有著濃烈愛意的兩個還不算老的男女,讓他衝鋒陷陣箭束齊發,應該不是件困難的事。沒有性生活的年輕老婆,她心裡想些什麼,會認命地絕斷交纏的欲望,一輩子守著小孩、守著老公?我好像成了只會提問號的呆瓜:「你真的愛你老婆嗎?她會不會也和你一樣,有另一個男人?」
「我們還是睡在一起,常有抱抱親親,有些親密的事還是會做,應該還算是相愛吧。只是有了小孩之後,在我心深處非常清楚,只有這個親生骨肉才是我在這世最愛最愛的人。我不知道老婆過去、現在有沒有男朋友,應該沒有吧。但是未來真的有,我希望她能隱瞞得很好,不要讓我知道。倘若真有那麼一天,她若提出分手,我會成全,我只要兒子。」
大衛沒有片刻思考的停頓,答得很直覺,也給了一個很符合他太陽及上升皆在摩羯星座的答案。這下,讓我陷入沉寂的角落,思索現實真是愛情的荒崖,這一跳,可是落入永劫不復的浮世一嘆。
大衛瞪大眼睛,不解我為何突然發出的「唉!」一聲,倒是已將手上帶點酸、帶點甜的綜合水果優格吃完了。我也舔著最後一口的招牌巧克力,對著他,給了個帶著有點尷尬的苦笑:「好啦!雨變小了,我們該回辦公室上班了。」
「妳真的… 要回辦公室了嗎?」
我有點困惑地又提了個問號:「不然呢?」
「現在的他,有點蠢蠢欲動,很想試試,功能是否正常......
我抬起頭,望著門外的天,心中敬禱著,這雨,還是請別停吧。



2011-06-06

離別情書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二十六》魅走青春的中歲熟女Karen

六月台北,狂雨奔騰,卻是半霎變臉,一片藍天橙陽,成了熱爐。漫在整座城的滾動燄光與熱風中,暗處裡還有蠢蠢欲動的生命,等著某種信號聖旨,就將瞬間蟬鳴開炸。
這樣的季節,混在有著屬於你我記憶的端午節日裡,讓我更加想念你。是我主動提分手的,這或許就是感情的愚蠢:得到的,只能填平貧乏的日子;而失去的,卻墊厚了生命的荒蕪,像烈陽灼痛了心,像夏蟬只想狂喊,有清醒,有感傷,有思念;就是傻!
多年前遇上你,是在下著夜雨的農曆過年,我一個人熬著紅豆湯。剛自討苦吃地翻了幾頁難嚥的翻譯小說,又接到一通最不想聽到的電話,望著爐上滾燙的泡末與殘渣,我滿心落寞,倒進一整包的黑糖。只是,甜過頭的湯,卻也掩不住沒熟透的一粒粒紅豆的澀味。
然後,我躲進滑鼠與鍵盤的國度,一心一意只想找個替死鬼,壓下自己在現世被凌遲的痛楚。就當是老天爺的特意安排吧,你的信咚地一聲就跑進來了。我抓住你這根浮草,胡說八道地亂罵一通,冷冷回了你的信。我的心是空的,只是沒想到當時還不到三十歲的你,竟然也聽到了我內心的空寂聲。後來,我知道了,你懂,因為那也是你的空空心聲。
一對不同世代的你和我,成了彼此意外的訪客,沒有天雷勾動地火,只有純粹的柔情。
緣份讓我們逼近,但也僅止於此。在不知匍匐了多久、已擦肩錯過多少回合之後,讓兩人在某個突發時刻交會碰撞,讓我看到你這南部孩子眼中秘藏「麥田補手」的叛亂,瞞不過的。
從此,我沉默地陪著你,你也靜謐地看著我臉上繁衍的現實與歲月的滄桑。
就像詩人辛波絲卡說的,每個開始,畢竟都只是續篇,而充滿情節的書本,總是從一半開始看起。這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混著許多的記憶,伯母端午包的南部粽,西西里島的香水,美國的黑巧,夠冰的可口可樂,熬夜看的世足賽,還有下城的義式香草麵包 ……
五年的時間,是長也很短。等著你的信,告訴我什麼是想要成功,卻找不到地方去的年輕三十世代;什麼是扛著婚約,卻想要遠行逃離的男人孤獨。等著你的身影,聽你對著我的背說話、釋放,彷若喧囂的浮華台北城,只剩這方靜地,可以聽你叨叨絮語,任你烙印猛暴的欲望。
你裹著多於你這年紀該有的不快樂塵埃,外人看你身在亮麗的白色巨塔裡,累積著令人羨煞的財富與聲名,但你也有一處是無法啟齒的枯寂邊境。
邊境裡就算是狂風暴雨,你仍得回到現實,當從小就很聽父母話的好孩子、病人信賴的好醫生、給未婚妻承諾的準好老公,和周遭的親朋好友談論時事、路見不平作勢吆喝幾聲。你在我這裡,宿身在長你十幾歲的女人懷裡,可以褪去全部的糾纏,我無欲無求,我們平等對待,沒有必須要償的相欠債,只求在一起的短暫,吐出來的每句話都是溫暖的慰藉,存得夠多,可以稍稍抵禦冷漠江湖的廝混砍殺。
這樣的日子,走得迤邐靜謐。直到,我間接得知你在早春,結了婚。
多年來,你偶會提起這位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我耐心地聽著一句又一句的她,只聽著,只點頭。心裡沒對你說出口的是,我帶著克制下的妒意,讚佩你從在家鄉的學生時期到現在,這麼多年來對她的道義「專」情;也擔憂著你,在這場已漸漸轉為平淡親情的愛戀婚姻裡,可卸得了你背上的大石負荷?
我應該可以理解你為何不送喜帖給我,不親口告訴我,你已不再單身。
婚後這幾個月的你,那個刮風下雨的邊境,嚎啕地更加劇烈。長輩親友們長期注視的壓力,理所當然地從「結婚」,轉到了「生子」。你也很想要個孩子,只是這並非你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任務,承載著與另一半最親密關係裡隱隱有憾的創傷。
我想了很久很久,理解到對你的疼惜,或許多於對你的愛情。然後,我擅自決定,我要離開你。
我強迫你正面迎戰身為長子不可承受的重量,我要你脫離暴雨的邊境,早日完成夢想,擁抱一個上天賞賜的、活生生的屬於你生命繼起的成全。我們相遇,本就沒有想要怎樣的結局,卻意外地用來修復彼此濁世的粗陋。而今,我覺得時間到了,我雙手敬奉,還給你曾經送給我的那一千多個日夜的溫暖陪伴。
向你告別之後,我打定了主意,不再與你相見。只是淡淡的感傷,總沒預告地就幽幽襲來。腦子裡閃出一幕幕的曾經,你我一起做的事,你說的話,我總鼻一酸,靜靜地,淚濕滿面。
原來,有些事一在乎,記憶就成了猛獸,只留下無法釋然的罣礙。人生永遠都不會是美麗的童話,你我都知道,人生只會是受難的江湖。
前日,你動了氣,怨我怎可生了病,甚至胸口都動了刀,還不讓你知,不讓你醫。「我是真心想幫妳!」,你的心意我豈會不知,只是我已向你揮手道別,不想重回拖泥帶水的沼地。
「還是想妳……」這時刻,手機傳來你給我的四個字,還加了幾個斷不掉的虛點。
親愛的,就算這回惡疾我挺不過去,我還是要你別來。別貪心,你只需放下,只需牢記曾經擦身而過的美麗,和這封帶著粽香的最後離別情。





2011-05-01

醉與醒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二十五》沒有酒量與酒膽的六年級上班族 Amy
是有點餓了。嬿如咬了唇,舉杯喝了口水,悶聲不響。唉,也想不得場子裡發生了什麼事。只能說,今晚的春酒,就是為了試試手氣,摸個大獎,對於節目的安排、餐點的精緻,與正在承受的等待,沒有太多的想法,也談不上是否帶著煩躁。 
人鮮少在得意時力行「慢活」的行動準則,嬿如心中完全沒有咄咄自虐般的急迫感。剛結束一段戀情的她,今晚不想讓痛苦更深,就當自己是被放逐的遊民,陷身這方吵雜的泥沼裡。她張開眼睛,打通耳朵,帶著需要結痂的情傷,以一種平靜到絕望的淺淺微笑,準備好當個敬業的乖寶寶員工。 
「還在等什麼?」同桌對面的同事突然迸出幾個字。嬿如的眼角落在遠方還有空位的主桌,顯然遲了這麼久還開不了場,是等著未到的貴賓吧。許多年前,被這出聲的同事寫黑函告上總經理一狀後,嬿如自知職場上的狠勁與心機遠遠不如他,道不同不相為謀,這些年可是避之為恐不及。今晚與已成為部門主管接班人的他狹路相逢,嬿如無所遁逃,只得將嘆息吼在靈魂的高高荒崖上。 
這會兒,舞台上終於有了動靜,司儀出了場,大人物一一上台說著漂亮的炫耀文,也不忘說著要不斷成長、要拿第一、要努力再努力的火星話,幾百個員工也配合著,該捧腹笑就哀哀叫,該鼓掌就用力拍,該說好就點頭說棒,一付完全不計較的模樣。 
前菜開始上桌,紅酒、白酒、香檳也全倒滿了。舞台上開始有炫麗的燈光,震耳的熱舞音樂。今晚酒宴晚會所有端出場的一切,付錢的主人,會滿心期待客人儲存點滿意與感恩,好好分配在未來的一年歲月裡。  
期待與現實,自古以來皆是看不對眼的兩個仇家。嬿如離開了情人的身體,離開了注視的撫摸,離開了唇上的濕吻,更離開了震天曠野的聲息。這麼多艱難的事情都做出來了,她期待自己可以再進一步,早早忘記他貼在­胸前落下的喃喃「我愛妳!」。只是,幽幽的哀傷像眼翳,雖然薄,卻黏得真是緊實。 
就因為對愛情忠誠,嬿如主動提了分手,那對工作的忠誠呢?嬿如倒吸了一口氣,僅管心中有傷,這麼多年走過,她選擇視而不見,選擇忽略辦公室裡別人帶給她的所有屈辱,學著與形影不離鞭打自己的自責,安然共處。 
大大的圓桌上,放的是沒吃完的「紅燒雙喜翅」、「蜜汁金沙骨」,另一道「清蒸大海斑」也來了。今晚這個鬧哄哄的場子,沒有人在意這些毫不起眼的五星級飯店桌餐,它們不是主角,一杯杯暗紅、琥珀的飲料,才是今夜戰場的重頭武器,它們是功名的點睛石,也同是惡夢的起始。 
場子裡要人「乾杯」的催促聲流竄著,人人手握盛著酒精汁液的高腳酒杯。 
一群又一群的隊伍,不是往坐著大中華區高幹們、本地各部門掌門人的主桌方向移動、環繞,就是從那兒正在回防的路徑上。也有一個人拿著整瓶紅酒單匹上陣,對著主桌老闆們,二話不說,一個個先乾一杯,滿口好話的人。嬿如看得仔細,全是對工作有企圖的熱血同事。她做不來這樣的舉動,卻是打從心底羨慕他們可以將「取悅」高層,做得如此理所當然與毫不矯情的自然。 
「在這家公司,我應該就是只能現在這樣了。」嬿如的腦子突然閃出這片沉沉烏雲,再一次體悟自己性格上的鎖國面目。 
跟在同部門十幾個人的敬酒長龍裡,她難得能與公司幾位總字輩的老闆們這麼近距離照到面,嬿如酒杯裡紅色液體的高度,好不容易順勢降低了許多。 
她看到最高位的大老闆,皮笑肉不笑地眼角一直瞄著身旁的老婆,喝起酒來顯得很節制。另一位作風迥異的總字輩悍將,一杯杯乾得見底,顧不得他喝不得的身體狀況,像極了是想用杯中的酒精,擺脫與他有著新仇舊恨的超級經銷商向總公司下了重手,告狀他不當言論的糾纏,就算只有今晚,也是一種無奈下可以接受的解脫。她也注意到對面的紅人,熱烈地向在座同桌的同事一一敬酒,就是硬生生地跳過她一個人,然後也起身轉向主桌去,消失在狂笑聲此起彼落,身肩交錯的昏暗杯影裡。  
當第六道主菜「荷香麒麟雞」上桌時,這房已經可以分為兩種人,一種人坐在椅子上,另一種人沒坐在椅子上。
坐在椅子者,屬於少數人種。這其中的更少數,可以歸在沒有酒量,也沒有酒膽的類別裡。他們帶著尷尬的不安,守本份地固著在自己領地,平靜地吃著桌上的佳餚,也望著另一些同是沒離開椅子的男男女女。這些有的可是辦公室裡就坐在隔避的好鄰居,這下不是醉趴在餐桌上不醒人事,就是被其他同事輕拍著背脊,斷斷續續嘔出帶著異味的汁液。 
不在椅子上的大多數人,也是滿臉通紅,舉步踉蹌,持續展示「就是要喝醉」的氣魄與決心。有些人甚至已經離開了這間廳房,移師到廳外通道走廊上,手舞足蹈吆喝身旁的同伴,再戰一回。更遠處男女洗手間內各自上演的,更是恍若吵雜市集的聲色戲碼。 
嬿如深深吸了一口氣,暗算著這應該是進門這公司快十年來,同事們喝得最瘋狂的一個晚上。業績與酒錢是成正比的,今夜幾百人喝掉的酒,應該是餐費的好幾倍了。 
終於有個部門主管,瞧見同事們異於常理的醉態。「怎麼大家都如此狂醉啊!是菜不好吃?還是節目不好看啊?」嬿如只見身旁才乾下一杯紅酒,已站得不太穩當的好朋友,大手一揮,冷冷地頂了回去:「壓力大,喝通海,爽醉,就這樣!」嬿如一個箭步,伸手扶了已連續加班一個多月,快被公婆老公小孩祭出休妻令的「對工作忠誠」苦命人。 
原來,今夜,我們喝酒,不是酒在醉人,是喝的人只求一醉。醒著的人,只求在主管們叫到自己名字中大獎的當下,不是個醉人。 
甜點「雪耳燉木瓜」一碗碗排得整齊,最後的水果盤也全上桌了。還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的人,全回到座位上。春酒的最高潮,就此開鑼登場。大夥兒等著舞台上總計十個,一個個數字往上疊累的現金獎。幾百位血脈噴張的等待,只有十個幸運兒實現期盼。 
老天爺給了嬿如一個天大的玩笑,她成了全場眾所矚目那最後一個的幸運兒。 
嬿如從大老闆手中接下沉甸甸的紅包,有點遲疑著是否該握住他的手。她凝視這位年薪好幾千萬中年男人的眼睛,忽地回到那一晚與情人在挺立抽動的記憶中,他喘著氣告訴她:「最動心的愛情,不在婚姻裡。」雙魚的嬿如,眼眶開始濕潤了起來,她想起分手,她想起這一包超過自己好個月薪水的現金,她很想哭。 
人生就是一連串選擇的路程,沒有後悔這件事。有的,只是快樂或是痛苦,活著或是死去。嬿如就在今夜,選擇清醒,不再迷走於感情與工作之途。她重重地敲敲頭,抖抖身上的塵埃,將全身浸融在千載難遇的好運氣裡,繼續低著頭,過著她平凡無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