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8

父親的距離


與父親的距離,曾經很長的時間裡,彷彿就是一道隱形的瓦牆,築在我與他的心裡。

老爸已過七旬好幾,我也當了她的女兒超過四十七年。我們之間,在大部份的沉默歲月中,用著自己的方式提防刺傷彼此。這道牆,在我度過婚變後,漸漸撬開而透出了模糊的縫隙。

小時候的父親,常是缺席的。我看到、聽到的他,是騎偉士牌機車的背影,是深夜醉酒歸來與母親爭吵的咆哮,是他放著的震耳欲聾的黑膠古典音樂、日本軍歌,是每個星期天的早晨,喚我去買鹹豆漿加燒餅油條的句句吆暍。

從壯年到中年的父親和他的小女兒,我們二個人從來沒有好好坐下來,面對面掏心掏肺地深度交談過。在我十幾年的求學歲月中,學校要繳這個錢、那個錢,每學期一次的母姐會,該不該學鋼琴或參加合唱團,被珠算老師鞭打藤條委屈痛哭,叛逆不和大人說話,上什麼補習班,該考普通高中還是唸師範,大學該唸文唸商、該填什麼志願,和什麼樣的男孩子約會牽手談戀愛,全是母親、老師和我自己的事,彷彿這些被他認定的小事,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完全搞不清楚,六O年代的酷酷父親,除了白天在信用合作社上班外,每晚及週末都在外頭忙些什麼。為何父親的名片總是有好幾張,從合作社的科長、鋁門窗到商行的老闆,偶爾還在電視上看到他擔任女壘賽的主審裁判、台視五燈獎的歌唱評審。 


但幼小的心靈裡,我一直願意相信在父親身上,那外表的霸道隱藏著許多對我們三個小孩的柔軟感情。隱隱地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短暫的與父親一起度過的時光,隔著數年長久的記憶,卻清明地感知著我。

我清楚記得,小學一年級,第一次拿百點粉臘筆,他突然心血來潮,「來!爸教妳畫高高的椰子樹。」我不知道,父親為何就挑我從沒見過的椰子樹。他先畫樹幹,再畫一個個羽狀複葉,我依他的樣一筆一筆地複製跟著。

從此,我的學生時期每一張有樹的風景畫,一定望得見尖刺綠葉的筆直椰子樹。我這住萬華的小土包也是到了上了國中,一次的台大遠足,望見大大校門進去那一長列的椰林,才恍然大悟,原來椰子樹真長得那個樣。

「翠堤春曉」、「大白鯊」是記憶所及,一家五口全坐上父親的偉士牌,到西門町國賓戲院看的電影。我聽著翠堤春曉裡「一、二、三」,「一、二、三」拍子一直反覆的圓舞曲,終是靠在喜歡看電影的父親的肩臂悠悠睏去。而國賓特好的立體環繞音響,蘊釀著大白鯊漸漸接近,就將游出螢幕咬人,我這膽小鬼當然也是窩在老爸的懷裡,瞇著一隻眼,拼了命地大聲喊叫。



在父母親退休之前,印象中,數十年來家中所有的日常開銷及小孩子的教育花費,全靠母親一個人辛苦地在傳統市場賣水果及蔬菜。大男人的父親,只負責十幾萬元可以開支票的大數額支出。更因父親就在金融機構上班,進進出出的錢從不假他人之手,更讓母親及我們三個小孩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做了多少事業,攢了多少錢。

「其實老爸最疼的,是妳。」這是九年前老媽在電話中知會父親已匯入幾十萬的退休金給我後,最後加的一句話。我陷入沉默許久,眸裡的淚珠子靜靜地流著。

那時候的我,為了替前夫還掉總計千萬元的酒店消費,及與酒店美眉同居的數張循環利息卡債、銀行借貸,用罄自己所有的積蓄,已是一無所有。愈老愈小氣省錢,已讓旁人無法忍受的老爸,為了不讓隱忍的女兒繼續受著別人的苦,連最後養老的保本都拿了出來。

我終於確定他是愛我的;只是,一如我對待他的方式,我們兩人選擇不常見面的往來。父親退休前幾年,一到父親節就會畫張卡片,寄到他工作的合作金庫銀行,讓他開心地向同事獻獻寶。
 


長久以來,父女二個寂寞的靈魂,總是最簡單不過「吃飽了沒?」的普通問候,有時以搞笑的幽默對話輕輕帶過,再心底的話,默契般地就擱著,不去探究。

雖然,我很想知道,二十幾年前,我不顧眾人的反對,堅持從美國輟學回到萬華老家的那一夜,他一句話都不說,心裡想著什麼?是不是覺得我浪費了他的錢,丟了他的臉?

拖了漫長的痛苦時間,七年前辦完離婚戶政登記的除夕夜圍爐,他沒幾分鐘就猛重複地對我說:「看妳臉瘦成什麼樣,這樣不好看。多吃一點,多吃一點!」他心裡是不是覺得我從此得一個人獨自育養二個不到十歲的小孫子,加上前夫留下的許多借貸,正為女兒日夜操煩著?

五月的個人綜所報稅,照例第一天,就接到他的電話:「阿慈啊,我今天去報稅了,這樣比較快拿到退稅。妳還沒報吧,今年老媽......我看還是給妳當撫養親屬好了!」這麼多年過去,七十幾歲的老爸頂著多重病痛,卻依舊用最原始的方式用算盤加減數字填寫報稅單。

「謝謝親愛的老爸!讓我少補繳一點錢,你對我最好了。」我照例,頻頻點頭感激他。他老人家也照例,被我逗得好樂,呵呵笑了好幾聲。
 


人們不常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與他曾經咫尺卻是天涯,現在漸漸可以天涯卻在咫尺;兩人用純淨的眼光,相互微笑。

或許,老天爺終有一天會用別緻的方式,在心中的某個幽暗穹窿,讓星星一顆一顆地全亮起來,讓我與父親找到彼此靈魂關愛的真正存在。

敬祝我的老爸,父親節快樂!!!

    我的歲月裡,最重要的兩個男人與兩個女人



2010-07-06

我要成功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二十三》就愛身份地位的職場女將 Eve

突然,熱破38度高點的夏天,就來了。
才只是早上,台北盆地就好像累積了一整個夜散不去的熱,把人悶得毫無生氣。瞇著眼曝在陽光下的人,帶著哀號的表情,臉上只有兩個字「好熱」。除了儘速躲進有冷氣的建築物、交通工具裡,好像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捷運上,九成的乘客戴上耳機,其中一半閉著眼睛,音樂中伴奏著睡意;另一半盯著手機,手指也很忙。剩下的少數,屬於坐在深藍色博愛座上打著盹的老人家,以及帶著小孩的阿公阿媽、或是年輕媽媽。
這班過了尖峰時間的捷運車廂,好安靜。
公司的配車今天得保養送修,讓向來極少搭捷運的伊薇,今天心血來潮從家中走了幾步路進了捷運站。可能也是這種新鮮感,讓她在靜謐的車廂中顯出「眾人皆睡我獨醒」的好精神。拿出包包裡的小鏡子照了一下,就怕剛才進站前流下的汗把臉擰花了。淡淡的彩妝畫在一張四十歲的臉,看起來仍然完美,「和總經理的會一定要好好表現!」她心中忖著等會兒上班的重頭大戲,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盆地十點的晨陽,亮得好刺眼。連過了圓山站,車廂駛進地下隧道前那街道兩旁的大花紫薇,也是奄奄一息的模樣。伊薇整了整衣服,背起Balenciaga機車包,準備下車。
伊薇才踏進她的部門主管辦公室,自己的小秘書便已跟來:「總監,妳買新鞋喔!這雙羅馬鞋好漂亮。這是等會和老總開會的資料。」伊薇心想這小朋友的觀察夠敏銳,不錯,她喜歡這樣酷熱帶點刺的好天氣,以及被注意、被讚美的好心情。
她開始睜大眼睛仔細檢查業務會議的簡報,突然發現一個關鍵的數據有誤。魔鬼,這就是細節裡的魔鬼。怎麼可以讓這樣的錯誤,毀了她在老總面前的權威。提供原始資訊的肇事部屬很快就被伊薇叫了進來,她心愈是這樣急,口裡愈露出高亢的釁味:「這麼簡單的ABC都會算錯,你的考績還要不要?」
舉目望去,伊薇覺得自己已身在這公司兩、三個接班人選的領先群裡,現階段看起來,實力相當,個個有機會,個個也沒把握。伊薇用了千迴百轉的十年時間,憑藉著「我一定要成功」的鬥志,加上不可少的小奸小惡的政治運作智慧,爬上了掌管二十幾個人、公司最有生產力部門的主管高度。對她來說,使用權力的快感與伴隨而來的金錢財富,才是撫慰生命的堅固安全閥,不可靠的愛情早已被「我愛身份地位」的信念遠遠拋之身外。
伊薇已經前前後後算計秤量過,在未來的日子,「無中生有、亂中突圍」將是她對上採煽情,對下採獨裁的八字真訣;一方面擅用政治正確的語言及行動,表現出對公司的絕對忠誠,儘量製造工程、延攬工程,嚴格要求部屬能有水準以上的表現;一方面也有意無意深化部門主管間的矛盾與衝突,在混亂情勢中,看清楚主要敵人與次要敵人,合縱連橫突顯自己的價值。
才剛將高他一個頭、只小她一歲的男部屬數落了好幾分鐘的伊薇,心中有把握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獨特標籤,讓有權力選擇繼承者的高層,只記得她這個領導品牌。
小秘書依在房間門邊,給了伊薇一個 OK 的手勢。伊薇拿著資料,朝老總的辦公室走去,遠遠便看到另一個不具威脅性的部門的主管已等在那。伊薇帶著笑容走到老總的執行秘書座位旁,聽了她說:「總監,妳稍等一下,總經理剛接了一個電話,很快就好。」
眼前這位「一號守門員」執行秘書,不可得罪。辦公室的每個同事都清楚明瞭,她可是總經理公私都親密與信賴的耳朵及嘴巴。要成為老總心中的紅五類,或是黑五類,太多慘烈的案例已橫屍在前,一半的命運,可是烙在這位俏麗短髮、眼神犀利的美女手裡。伊薇早就收起稍早訓人的潑辣樣,立正站好,以最和善的口吻回應她:「喔,沒關係,我就在這等。謝謝您啊!」
真的沒過一會兒,總經理喊了一聲:「你們進來吧!」,伊薇便和另一位主管走進老總辦公室,熟悉的職場戰役與戲碼,就此再度賣力演出。
會議進行地很順利。直到議題都談完了,總經理突然將臉一轉,很嚴肅地問了近來公司裡傳得沸沸揚揚的大事情。他很關心因帶著公司客戶名單,跳槽到同行競爭者的離職員工的法律追訴進度。這位出事前才剛從伊薇手下,轉到另一個部門的員工,有計劃地蒐集重要的業務資訊給新東家,造成公司很多的困擾與損失。
伊薇早就料到老總會提這檔事,馬上搶了說:「當他在我部門時,我和總經理理一樣,就對他非常有意見!所以常常詳問他客戶管理的細節,以及申請款項及的行政程序;他在我這混得很辛苦,才申請轉調部門,新部門主管大概沒像我一樣好好看住他。再說,他還是董事長最喜歡的業代,事發時,你也看到董事長仍然堅決相信他的清白。但是,最後事實證明,總經理的判斷才是正確的。」
伊薇這番「義憤填膺」的語言操作,已將原本可能燒到她的麻煩事,漂亮地轉化成給自己加分的「先見之明」。連總經理都點了點頭,好像不再追究伊薇是否也應該負擔管理不周的連帶疏失,畢竟這闖禍的員工在伊薇的部門可是待得最久。走出辦公室時,總經理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極了這件醜聞已與她毫無關連,這辦公室裏最有實權的男人,完全肯定伊薇對他個人、對這公司忠貞不二的政治正確。
伊薇的笑再也藏不住,她再次發覺自己真愛死了這樣「自我感覺良好」的成就感,回眸一望總經理的辦公室,更相信自己離「我要成功」的那個終點站,更近了許多。

 

2010-06-20

等待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二十二》背著石頭的職場單身女 Jing

像平常一樣,靜撐起了傘,讓保養過的臉別曬著台北六月燦爛的晨陽,戴上ipod耳機,聽她喜歡的劉若英音總不太準的軟軟呻吟,或是周杰倫怎麼聽都搞不清楚歌詞的嘶磨,慢慢地走,晃蕩三個紅綠燈,在上午九點前後坐定公司的椅子上。
三年前給自己三十五歲的生日禮物,就是和另外一個男人,到戶證事務所換了張新的身份證,兩個人的配偶欄變成空白。她心中雖充滿著雀躍,倒也很節制地對前夫面無表情的揮揮手,說聲「bye」,從此不會「再見」,而是各走各的平行路。
人們總說,不回頭看過去,直直往前走,就贏了一半。靜重回單身後,也不知前面的人生會是怎樣的過法,往後將發生什麼,可能是個高高懸崖、是個猛熱火坑、是個微波小水塘,或是個平平整整的大馬路。記憶什麼,或是遺忘什麼,其實也都不太能自主,常常只剩一種感覺與幾綹不大不小的瑣事。一但想要逆溯,才知時間無法如電腦上「前一頁」的箭頭,可以自動回復。記憶不再和時間道別,只是靜靜地離開。不管老天爺會引她走向什麼境地,靜心中篤定:「只要有一份穩當的工作,我就可以養活自己,過我想過的日子。」
職場上的她,混合水瓶座的聰慧與摩羯座的阿信忍功,帶著幾個衝勁十足的七年級後生姐妹,硬是讓別人乖乖將口袋裡的錢掏出來,每個月的業績都能使命必達。被欽點為這行銷部門的主管接班人,已是辦公室裡眾所周知的秘密。
每天超過十個小時給了公司,掏空了大部份的腦力和體力,剩下的黑夜,大概就只能遠遠的思念,留著一處「非請莫入」的私密空間與暫停時間,仰望城市裡努力閃著微光的星子了。
思念,是身上的累,而思念總是來如影、去如風的他,更是兩年來背上的大石頭。與無話可說的人朝夕相處,是痛苦;但沒有叨叨絮絮的庸俗,夜夜孤枕沉沉睏去,對靜來說也是折磨。
每個人的背上都有石頭,都是倒霉的薛西弗斯。靜想的他,是個扛著幾十億營業額、有車、有秘書的外商公司業務主管。只有她知道,這位薛西弗斯身在眾人以為的華麗高階上,每刻都有著太多人在等著他作抉擇,要他在十字路的中央,指明該往何處去,壓力千百斤地沉重。但他也早已愛上他背上的石頭,事業與伴隨而來的權力寶座,是他此刻生命的全部,關於感情,「現在不能愛啊!」就是他給靜的回報。
對靜來說,現在不能愛,但是以前他們曾經愛過,將來也可能會重回愛。雖然現在不能常見面,兩個人靠著遠遠的關懷,還是糾纏著。他會在被客戶刁難修理後,像是隻被打敗的鬥雞要求她舔舔他的傷口;她也會在苦惱新產品該怎麼踏出第一步時,要他發想一些市場策略。都會裡的感情,充斥著算計。事業有成的男人,是最吸引女人、最讓女人迷惑的毒藥。靜不止一次陷入困惑的泥淖裡,她愛的可是他高高的權勢?就像人們譏諷年輕美貌的舞者,嫁給歲差許多的首富一般。
有點忙的中午,當靜啃著超商的國民便當,兩隻眼盯著電腦螢幕努力想著該怎麼回一封棘手的信給老闆,手機響了兩聲,是出差的他傳來的簡訊。「我的好運用完了,有個經銷商心臟病突發,死在醫院裡。」靜心雖震驚,仍回覆:「因糧於敵,是會累了點。你的好運永遠都不會用完,為你祈福,給你力量。保重!」
這事讓靜掛念終日,想著他身在異地,職場上的敵人也多,不知會不會因此沾惹什麼法律和道德上的麻煩事。終於在隔天傍晚,接到他的消息:「逝者走得乾脆,沒太多痛苦,家屬也乾脆,沒什麼異議。我們也乾脆,活動照常進行。」沒事就好,靜心裡想著等會下了班得去恩主宮還個願,感謝關聖帝君昨晚聽進去了她的祈求。
「走的時候沒有人難過,真是白活了。」睡前的靜又收到他的簡訊。就像浩瀚草原上,一大群的羊兒悠閒吃草,其中一隻被野狼叼走了,草原上依舊靜寂,風照樣吹,羊群依舊低頭嚼食。「我若走了,你會難過嗎?」靜躺在床上,掂不出遠方靈魂心中的有與無,回傳給他一個任性的大問號。
浮在記憶與遺忘的,總是等待。曾被愛情重度灼傷的靜,可以單身,卻擔不起孤單。她總在等待,等待她自己,也等待遙迢的他,很肯定地告訴她:「喔!別理這麼多了,我們就一起手牽手走下去吧!」
靜,等待著自己與他能卸下背上那塊石頭,等待著關於承諾與負責的一句話。



2010-01-30

一生中的四分鐘



「妳沒上台表演過,今年公司尾牙就跳跳看吧!」聽完部門主管電話裡的最後一句「命令」,就這樣,在公司待了近十八年的我,揭開生命中第一次「跳熱舞」的驚濤駭浪。

站在浪板上,我必需克服數十年來許多第一次的心理疙瘩。第一次粉墨登場表演熱舞、第一次貼假睫毛畫濃彩妝、第一次蹬高跟長馬靴、第一次穿低馬甲搭超短褲與短蓬裙。

雖然有其他九位男女同事相伴,對於我這記舞步及走位能力超差,又是扭腰擺臀的舞蹈白癡Z咖,加上歷年尾牙各部門推出的節目都在水準之上,心裡掛著說不出來的壓力。壓力要來時是不看時間的,幾夜躺在床上,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無法成眠。

果不其然,十五天九堂課的練舞集訓,加上到登場前的彩排時,一路廝磨,我這完全不是輕巧靈捷「動如脫兔」的屬兔暮女,被兩位舞蹈老師「唸」得身心都很受傷。

記得上完第一堂課,腦子裡塞著前兩小時不聽使喚、也記不住的混亂舞步,從地下教室拾級幾十階上到龍江路街頭。酸痛地緩緩抬頭,望著冬夜寒天飄著的綿綿細雨,「老天爺真有同情心!」某種慰藉默默牽引而暈染了起來。

心坎兒受傷,沒空理。在部門團隊榮譽的華采下,深知身子還是得繼續練、繼續記著手該怎麼擺,腳該怎麼跳,腰該怎麼扭,眼眸子該怎麼性感勾人;練到克莉絲汀Candyman與安室Fast Car的音樂響起,身體不再需要思索,四分鐘裡的每個八拍行雲流水地跳完。

「老媽要上台跳舞」也成了全家人的大事。每晚高一兒子、國三女兒,再加一隻五歲貓咪在我臥房的「床上時間」,從以前原本的聊天說地、玩拉棉被的戲碼,隨著練舞的進度,有了很大的變化,因為孩子們從沒看過他們的媽跳過舞。

尤其女兒顯得好興奮。曾自編自舞,領著班上幾位同學在學校千人面前表演過熱舞的她,起頭就問:「你們十個人裡頭誰最老?誰最矮?」「就是妳老媽。」她聽得出我好沒信心。「啊!那妳一定跳得最爛。不行啦!媽咪妳要多練習,多練習啊!」

她開始非常緊張,先是幫我將她口中最像老太婆的白髮染黑,再每晚一邊幫忙數拍子、放錄下老師正確動作的CD,一邊監軍我的練習舞步。有時實在太累偷懶睏在床上,女兒還是拉我起來:「媽咪!愈睡會愈肥,起來練舞啦!跳錯會很丟臉呀!」當我從百貨公司拿回生平第一雙馬靴,女兒更要我儘快穿著練啊練。結果,換來當晚樓下鄰居按鈴抗議,我和她四眼相望躲在房裡不想應門,恭請兒子當臨時家長笑臉賠罪。

「媽咪,妳這裡手要這樣轉、這樣點在嘴上,要裝可愛。」不僅盯著我勤練,女兒對我的動作也很有意見。「老媽都快五十歲了,她怎麼會裝可愛啊!」射手座的老大雖然體貼地仗義執言,還真傷已是中年女人的心。「Candyman就是要裝可愛啊!安室就是要裝性感啊!」女兒繼續理直氣壯地說,也佩服她對舞曲真是很有概念,和老師說的一模一樣。

當正式登場的時刻來臨,燈光一亮,隨著音樂一起搖擺笑開懷,隨著時間變換該走的地方。最後,娛樂了別人,也妝彩了自己的人生。

「恭喜啊!妳今年下海了。」
「妳跳得很認真,我有看到喔。」
「妳是不是有上去表演?妳笑得好可愛。」
「怎麼樣,跳完後感覺不錯吧!」

舞台已撤,曲終人散,腦子忽地搆到老師一直叮嚀的「要笑、要看觀眾」,我笑看自己最後仍然舞錯的那個惱人八拍、笑看十個人握著手,齊心專注的想要做好一件事、笑看一生中曾經有過那麼四分鐘,被幾百人歡呼吶喊拍拍手,驚豔歐巴桑還能扭扭扭。


後記:
上了某個年紀,記憶什麼與遺忘什麼都不太能自主,常常只剩一種感覺與幾綹不大不小的瑣事。總惦著該寫下半個月練舞的故事,奈何忙碌與惰性仍支配著日子,這下逆溯,才知時間無法如電腦上「前一頁」的箭頭,可以自動回復。感謝CR最專業、稱職的吃喝玩樂股長Danny為了「甜心賽車手」奔波半個多月,尤其她/他還得分神,在最後的尾牙假期銜命陪著「Super Couple」遊山玩水,完成實在有夠艱巨的「超級神秘任務」;也感謝其他八位弟妹們,容忍我一再又一再的錯跳與錯位。十個人,慶幸共事夠久,懂得彼此肩上不同的累,完成這趟來得倉促的共同旅途,終是留下一些美麗值‧得‧回‧憶。


2010-01-03

劇本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台北人系列檔案二十一》寫許多故事的編劇熟女 Jane

過了午夜,也過了一場不小的地牛翻動,念媜一個人站在臥房的梳妝鏡前,屋外的雨聲在耳邊滴答落下。
她仔細看著鏡子,一手撥著頭髮,另一隻手拿著染髮梳器,面無表情地將管內的泥膏狀白物梳抹在已是灰白的整片髮根上。
在這種時間裡,瞥眼瞄一下鏡子,膽子小的都讓心起了點毛邊了,念媜還挑個得仔細看臉的染髮差事,彷彿當下聲音不存在了,房間不存在了,時間也不存在了,白天凡塵煩事的喧囂也都不再存在了。她只是一陣風,一口氣,帶著沉默的呼吸,進行一件可能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吧。
她不知重覆多少次這樣梳理的動作,直到膏狀物用罄,手停了下來。而接下來,也只能等了。念媜閉起了眼睛,先前的空靜突然全走了樣。腦子裡一翻折騰,細微的雜訊全淹了上來,七嘴八舌爭著說話。
她開始想像自己頭上白髮狂吼,漸漸變黑變韌;也看到他閉眼舔撥,正進行著莊嚴的重生儀式,讓深邃的花朵泉湧潤濕,低哼歌吟的回聲把情繩勒得更緊了。
念媜猛然睜開眼,叫了聲「不要!」,隨後走了幾步,頂著一頭染髮劑坐到一旁的電腦前,開始工作。
「詩嵐該不該向大老婆,以及她深愛的鄭總攤牌?」念媜的正職是寫劇本。今夜,她必需決定手邊這一集連續劇的第三者,要持續隱忍換來安全的地下情,還是對企業集團的大老闆,和他的老婆宣示開戰。
她總想著,女人對誰真動了情,就會想要同等重量與密度的回報。十年了,念媜守著一段望不見天日的秘情。僅管紅塵世事無法圓滿,兩個人甜蜜的時光只有短短三、四年,但是已近中年的她,這麼多年來,平平淡淡地過著獨身的日子,仍舊在不切實際的對他想望裡,沉沉浮浮。
那是一種怨懟自己「得不到」的放不下,念媜感覺自己的腳仍踏在修行的彼岸,注視著一水之隔的圓滿淨土。孤夜,靜淚淋漓,身在不可言說的悲哀,不可替換的心痛裡,對望彼岸不論是永生天堂或是極樂慈悲,苦悶地只知幸福遙不可及,念媜心想的他終不是屬於自己的,但還是渴望尋回已偽裝成永恆,兩個人心纏的存在片刻。
心,總有一處不對外開放,孤獨地守著,這真是沒法子的必然。所有的心,都是容易被情所損撞,傷得哀痕累累,然後靠著外在的時間與自療的堅強,一點點一點點地修補它。但它永遠是易碎的,而禁不住測試的,也許,只是過去式情人的一眼回望。
所以,當昨晚突然收到他的簡訊「耶誕快樂!明天去看看妳」時,念媜笑了。哼起了一首曾經和他在月圓的山上邊唱邊跳的兒歌:「夜風輕悄悄地吹過原野,營火在幕色中跳耀,你和我手拉手婆娑起舞,跳一跳轉個圈真快樂。」她想起了他留給自己最珍貴的,是曾經有那麼一個瞬間時刻,讓念媜望見了他打開的裸心。
第二天的台北盆地,有點微暈的陰霾,遠方的101大樓掛滿跨年的火藥,就等幾天後多彩燦豔的旺旺奔耀。念媜刻意穿上他以前喜歡的絲薄內衣,畫上淡淡的眼線,用粉底遮掩額上、嘴旁的皺紋。有點懊惱自己灰白的頭髮顯得蒼老,卻也在「他隨時會來,不能染髮」的顧慮中接受維持現況。而她的眼睛倒是不時地盯著手機,確認維持滿格的通訊狀態。
就這樣,念媜從白天等到黑夜,沒等到他,倒等到了幾十秒的天搖地動。
十幾樓高的房子巨晃著,晃得念媜以為未來即將終止。在搖晃中,她想起了他。藉由他再次的失信欺騙,顯影自己的無能與無法改變什麼的徒然,明白庸俗生命的實情與冷酷慈悲的意義。是老天爺憐憫她,用天災,告訴她世事難料,此刻任何外求的功名利祿與悲傷快樂,顯得無比虛浮。
徒然,就算是徒然,也得繼續活著下去,繼續寫著故事,而關於存在的困境,就讓它搖晃到尼采的夢域裡。
突如其來的地動過後,念媜腦子一轉,決定讓詩嵐不再扮演低調無聲、日夜叨念企業名人關愛眼神的怨女,筆下的她要成為被妒嫉淹沒,執意打上情繩死結的復仇情人。讓詩嵐寫了封信,附上鄭總給她的濕漉簡訊、電郵、兩人歡愉交纏時自拍照片的存檔磁片,加上人工流產的醫院收據,寄給了大老婆,也寄給了八卦週刊。
盯著電腦螢幕,手指繼續打著字,念媜決定讓元配力挺老公,悍衛自己的婚姻與家族事業。接下來,應該就是兩個女人的戰爭了,而肇事的男人反而像沒事地晾在一邊。念媜嘆了一口氣,雖然這樣的肥皂劇顯得老套,但她知道只有這樣的轉折,才能有再下面幾十集可以灑得狗血淋頭的高潮衝突。
將這集劇本的文字存檔後,念媜把開了一整天的筆電及手機全關了。起身到浴室,裸著身,讓水嘩啦啦地響在雨夜裡,沖掉頭上的染髮藥劑。閉著眼的念媜,想起有一年的生日,兩個人就在這個浴池,他像無懼生死拼了命一樣,勇往挺進,嚎啕在急急的呼吸裡。
過了一個多月,在她嘔心嗜睡,月事不來後,才知一蟲一卵不小心就在那一次,遇上了。
「妳可以看螢幕,就在這,不到一公分,六週,腔內正常著床。」女婦產科醫師很仔細地指著靜臥皺摺裡的胚體讓半躺著的念媜可以看得到。沒有太多的情緒,念媜只想著怎樣做才算是真正愛他,「醫師,請妳給我這張超音波黑白照。明天,我們就作手術。」當時的她,決定什麼都不告訴這團黑影的另一個製造者。隔天,請了一天假。
回到臥房,屋外的冬雨,愈下愈大,念媜很喜歡一個人聽黑夜裡忽近忽遠的雨聲。這麼多年來,習慣獨臥的她常常會莫名其妙的被夜雨喚醒,然後成了一隻不眠的遊魂夢獸。
剛洗完澡的念媜,從床頭櫃拿出來一個很普通的餅乾鐵盒,再從裡頭抽出一張護了貝的影印照片。
她又閉起了眼睛,又被迫望見讓他今天空等了一整天的男人,只是此刻的他正酣睡沉臥在嫻雅美麗的妻子身旁,幸福的模樣讓念媜心很刺痛。「我是不是該將這照片寄給他‧老‧婆?」念媜全身顫慄,對自己突然靈光一現,飛閃過來的念頭有著從未有過的驚悚恐怖感。
念媜猛搖著頭,想都不想地拿起就放在木盒旁的小剪刀,將手上的照片,費力地剪,剪得破破碎碎。她只想等著天亮,等著在夜聲中閃閃發光的獨角夢獸,得到完全解脫的平凡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