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什麼?為何那麼想要自由?自由真是人們永恆的渴望?
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連續讀完英國著名小說作家符傲思(John Fowles, 1926~2005)的三大代表作《蝴蝶春夢》(The Collector)、《魔法師》(The Magus),及《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我的腦子裡不斷浮出這些問號,也試著以自知無知的「蘇格拉底式的誠實」,在他三本著作的文字中尋找出路。
這是一段夾雜幽微懸宕與痛苦思索的閱讀過程,像一個陷阱般,毫無抵禦能力地,完全被符傲思創造出來的文字氛圍所狹持。我驚嚇的不僅是他對生命、對人性、對自由、對愛情的核心思考,更折服於他三本長篇小說近1,600頁的文字中,流瀉多樣、絢麗的寫作技巧,呈現出小說創作上的無限可能性。這種集結深度、廣度與顛覆、創新的功力,正是坊間以所謂暢銷「作家」自稱者最缺乏的宏觀與質感。
作家的困境,一如所有以創作為職志的藝術工作者,在於想像力的枯竭與作品的定型。符傲思卻以他不可思議的靈感,突破小說的創作格局,穿越時空,寫出三本背景、語法、架構完全不同的長篇故事。
最早出版的處女作《蝴蝶春夢》,手稿完成於1962年,1963年出版後讓他一夕成名,並被改拍成同名電影,榮獲坎城影展最佳男、女主角。故事描寫一則六零年代的綁架故事,一個倫敦的小公務員克雷格,在獲得一筆從天而降的鉅額頭彩彩金後,著手計劃實現他心儀已久、自以為可以得到的愛情。克雷格買了一房有地窖的老屋,將財富轉化成權力,囚禁日夜欲望的藝術系學生米蘭達,強迫相處一個多月,最後眼睜睜地看著她病得愈來愈重,終是親手葬了她,結束一段沒有交集的愛戀。
本書的寫作架構獨特,第一部是綁架者克雷格的第一人稱自白,第二部是被囚者米蘭達的日記,第三、四部,回到克雷格,用極少的篇幅交代故事的最後結局。符傲思奸巧地以克雷格和米蘭達的自述,呈現同一時間裡男女主角兩個人對相同事件完全不同的陳述與揣測。《蝴蝶春夢》的讀者必須仔細閱讀與對照,才能覺察兩個心靈的交錯。
初稿發表於1965年,1976年出修訂版的《魔法師》,則是符傲思花最多心力,也是引發文壇諸多討論的重量級長篇作品。故事集中在1927年出生於英國高級將領家庭,本想立志當詩人的尼古拉斯身上。從小在父親嚴厲的管束下長大,當他的父母因飛機失事雙亡,他開始追求他想要的自由,甚至一度想過用寫詩及自殺尋求解脫。「我之所以憤世嫉俗、冷嘲熱諷,並非出於本性,而只是在反抗。我已經脫離所恨之所,卻還沒找到可愛之處,因此我只好假裝自己什麼也不愛。(p.16)」尼古拉斯與眾多的年輕女性交往,卻從不付出真情。直到他迫於現實,到希臘的小島任教,經歷一段在「布朗尼」神祕莊園影響他一生如真似幻的人性冒險。
全書700多頁,以男主角尼古拉斯第一人稱,細膩深入地陳述他與富豪莊主康奇斯、來無影去無蹤的美女莉莉,及深愛著他的純情女子艾莉森之間交纏複雜的故事。全書散漫著毫無時間感的怪異氣氛,多條線索在過往歷史和現實間不斷跳換,撲朔迷離,不能相信親眼所見,連最簡單的「真實」都變得遙不可及;加上符傲思旁徵博引參入文學、戲劇、哲學、繪畫、音樂及自然科學,是一本結構奇特,需要花上較長時間與耐性,不太容易輕鬆閱讀的著作。
出版於1969年的《法國中尉的女人》,被譽為後設小說的經典代表作,也是台灣讀者較為熟悉的作品。這可歸因於本書被2005年諾貝爾文學得主哈洛德‧品特(Harold
Pinter)改編成同名電影,由梅莉‧史翠普主演,並獲1981年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
和前兩本小說不同,符傲思將《法國中尉的女人》的年代移前至十九世紀,模擬那個時期的談話語法、穿著、家庭擺飾、偽善道德、男女婚姻、及對權力與財富的價值觀。最讓人驚奇的是,符傲思給了讀者三種不同的結局,多重開放式的結局給了讀者詮釋的自由,可以自由地去選擇、去想像,去相信各自對愛情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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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本文初始的問號,我始終認為貫穿符傲思這三本小說的核心,是關於「自由」的直觀。符傲思用三個不同的愛情故事,藉由《蝴蝶春夢》的米蘭達、《魔法師》的艾莉森及《法國中尉的女人》的莎拉,三個忠於自己想法的女人對待愛情的方式,一再衝撞僵化且虛偽的世俗道德觀,探索相對自由與純粹愛情的各種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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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本文初始的問號,我始終認為貫穿符傲思這三本小說的核心,是關於「自由」的直觀。符傲思用三個不同的愛情故事,藉由《蝴蝶春夢》的米蘭達、《魔法師》的艾莉森及《法國中尉的女人》的莎拉,三個忠於自己想法的女人對待愛情的方式,一再衝撞僵化且虛偽的世俗道德觀,探索相對自由與純粹愛情的各種面貌。
「自由」與「愛情」可視為獨立的兩個命題思考,但在符傲思的小說裡,我看到兩者被畫在同一個圓圈圈裡,沒有絕對的自由與愛情,因為皆是自我與另一個體的對應關係,
這個體不論是否為真,或其實可能是另一個時期處境的自己。
我選擇孤獨,就是自由。我離開我愛的人,就是讓我愛的人自由,僅管我可能也束縛了那個不被我愛的人的自由。我心是自由,所以我可以愛我所愛的個體,也可以拒絕我想愛的另一方。情人間的距離,有時並非來自你愛的人,而是不讓造化進入的陰暗的自己。當無法面對真實的自己,終是只能與愛情擦身而過,相見不如不見,空留唏噓遺憾。
《蝴蝶春夢》裡的男主角克雷格,愛蝴蝶的美麗,更用標本收藏它的美麗。雖然他一再強調愛米蘭達就是他生命的意義,僅管這女子的品味,關心的議題,她畫的素描,看的書,聽的音樂,沒有一樣是他可以懂的。但克雷格卻如對待蝴蝶般,用囚禁蒐集一個活生生、無法愛他的米蘭達。諷刺的是,米蘭達在失去肉體自由的這段時間裡,心思竟輕盈地飛了起來,不斷地挖掘她與另一個男人G.P.的關係,最後她想通了,確定了自己對這記憶裡的男人的感情。
即使在狹小的空間,強迫一起共同生活在漫長的日子裡,兩個人存在著無法突破的階級藩籬,無法溝通的兩個差異太大的靈魂是註定不會有交集的。符傲思重覆寫下「我們不可能再距離更遠了,因為我們曾經裸裎相見。(p.126、p.278)」深刻傳達了情人間的斷路死巷,那最深層的絕望。
符傲思對自由存在的信仰,完全浸滲在《魔法師》全書裡。他在故事的最後,藉由已是受盡愛情折磨,喪氣頹廢,處於「破碎的自由」黑鬱深淵的男主角偶然想起的一句變位文字「讓從沒愛過的人獲得愛,讓一直在愛的人獲得更多的愛。(p.731)」作為全書的結語。也告訴我們「事實上,愛是一種自身能力的表現,而跟對方是不是很可愛倒沒關係。(p.664)」
「正因為有自由,才會有微笑;只有完全預先命定的世界才會沒有微笑。……只要時常不斷地從各種事件中溜走,你就已經溜出了生活。你已經不復存在,也不再自由了。(p.479)」短暫與永恆是不矛盾的,只要存在,就是意義。懂法語、研讀存在主義的符傲思一再強調,在每個人的一生當中,都會有個機遇巧合,找到生命在一個支點上得到的平衡狀態,那代表接受自我,讓自己得到相對的自由,接受自己當下的精神與肉體狀態,接受自己的優點及缺陷。
到了《法國中尉的女人》,符傲思創造出一個完美闡述「自由」、「愛」與「善」的女主角莎拉。莎拉有一雙可穿透心靈的雙眸,一眼識破世人的虛張聲勢與愚昧無知,「那都絕對不能算是一張美麗的臉。但那是一張令人難忘的面龐,一張悲劇性的面龐。那張面龐上所湧出的悲傷,就如林中湧出的清泉一般,是那麼純粹、自然,而又難以遏止。那裡找不到任何矯揉造作,虛妄偽善,歇斯底里,或是偽裝的面具。(p.23)」這麼一位「不是成為一名聖人,就是淪為帝王的情婦」的迷樣女子,是符傲思筆下最富女性魅力,看似悲慘的柔弱女子,卻擁有最堅強的靈魂,具有溫良善念、魅惑激情與自由獨立的融合體。
對我而言,《法國中尉的女人》最終的第六十、六十一章是這三本長篇小說的核心總結,我彷彿看到了自己藉由莎拉的口中,娓娓道著對兩情相悅的渴望與對追求自由的夢想。「你們兩人共同的情敵,就是我自己。我不想結婚。我不想結婚是因為……首先是因為我的過去,那讓我習慣寂寞。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痛恨寂寞。我現在生活在一個不容易感到寂寞的世界。我卻開始發現寂寞的可貴。我不願跟別人分享我的生活。我想要做我自己。而不是去扮演丈夫心目中妻子的角色,就算他對我再寬大、再縱容,我也不願這麼做。……第二個理由,就是我目前的處境。我現在過得非常幸福。我有一份多彩多姿,又跟我興趣相投的工作——愉快地甚至讓我忘了工作有多繁重。(p.524)」莎拉曾經漂泊無依,但終於棲息到溫暖的港灣,找到了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她比誰都清楚,她是幸運的,她對這份好運氣心存著神聖般的感激。
到了《法國中尉的女人》,符傲思創造出一個完美闡述「自由」、「愛」與「善」的女主角莎拉。莎拉有一雙可穿透心靈的雙眸,一眼識破世人的虛張聲勢與愚昧無知,「那都絕對不能算是一張美麗的臉。但那是一張令人難忘的面龐,一張悲劇性的面龐。那張面龐上所湧出的悲傷,就如林中湧出的清泉一般,是那麼純粹、自然,而又難以遏止。那裡找不到任何矯揉造作,虛妄偽善,歇斯底里,或是偽裝的面具。(p.23)」這麼一位「不是成為一名聖人,就是淪為帝王的情婦」的迷樣女子,是符傲思筆下最富女性魅力,看似悲慘的柔弱女子,卻擁有最堅強的靈魂,具有溫良善念、魅惑激情與自由獨立的融合體。
對我而言,《法國中尉的女人》最終的第六十、六十一章是這三本長篇小說的核心總結,我彷彿看到了自己藉由莎拉的口中,娓娓道著對兩情相悅的渴望與對追求自由的夢想。「你們兩人共同的情敵,就是我自己。我不想結婚。我不想結婚是因為……首先是因為我的過去,那讓我習慣寂寞。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痛恨寂寞。我現在生活在一個不容易感到寂寞的世界。我卻開始發現寂寞的可貴。我不願跟別人分享我的生活。我想要做我自己。而不是去扮演丈夫心目中妻子的角色,就算他對我再寬大、再縱容,我也不願這麼做。……第二個理由,就是我目前的處境。我現在過得非常幸福。我有一份多彩多姿,又跟我興趣相投的工作——愉快地甚至讓我忘了工作有多繁重。(p.524)」莎拉曾經漂泊無依,但終於棲息到溫暖的港灣,找到了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她比誰都清楚,她是幸運的,她對這份好運氣心存著神聖般的感激。
對照書中另一個也叫莎拉的妓女,被不負責任的男朋友拋棄,在那個男尊女卑的世代,為了生存,也為了養育小女兒,她可以完全不帶一絲羞愧或是後悔的神情,說出:「我就只有這條路可走呀,先生。(p.306)」符傲思依舊賦予這位被俗世認為是卑賤的妓女莎拉,展現出擁有自由的主導權,尊重且坦然面對她的選擇與工作,毫不留情地反諷維多利亞時代,或該是現世的人,徒然被道德、被無知、被偏執所遮敝、壓抑的真實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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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管符傲思筆下所有的男男女女人物,總被困在幽微、陰暗的矛盾拉扯,絕望地身陷在踩不到地的虛無飄渺中,處在「深不可測、漠漠滄茫的疏離海洋(p.497)」,但我可以深刻感受到符傲思對獨立人格、對人性之善、對自由的堅定信仰,一句「唯有愛,才能撼動時間的藩籬」讓人們又重新燃起對生命之美的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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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管符傲思筆下所有的男男女女人物,總被困在幽微、陰暗的矛盾拉扯,絕望地身陷在踩不到地的虛無飄渺中,處在「深不可測、漠漠滄茫的疏離海洋(p.497)」,但我可以深刻感受到符傲思對獨立人格、對人性之善、對自由的堅定信仰,一句「唯有愛,才能撼動時間的藩籬」讓人們又重新燃起對生命之美的想望。
就讓《法國中尉的女人》的結語,強鑄我們活著的力量,勇敢地站在船首,航向前方,品味繁星點點的無常海洋,找到屬於自己的生命價值。
他終於找到了一絲自信,一種足以讓他建立起完整人格的真正獨特性。縱使他滿腹怨恨地拒絕承認,縱使他眼中閃爍著倔強頑抗的淚光,但他已開始了解到,雖然莎拉看起來相當適合扮演人面獅身獸的角色,但生命終究不是一種象徵,不是一個無法猜透的謎,不是一張夢寐以求的唯一容顏,不是一場只下錯一次注就全盤皆輸的賭局;而是不論如何失意落魄,仍然空虛且絕望地一步步深入城市冷酷的心靈,並默默忍受。然後再重新出發,投向那深不可測、阻隔一切的鹹澀海洋。(p.542、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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