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24

Blue Bus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 《台北人系列檔案十六》101 起站的超炫幽靈公車 Blue

台北101信義商圈,出現了一台藍色幽靈的「Blue Bus」,大家都稱它為「雙B」巴士。
沒有車票,不必開口,只要在車門通過無線掃瞄,確認你心中掛著憂慮,就可免費上車。擁擠卻靜謐的車廂內,崁著一個個液晶螢幕,每位乘客的煩憂心事,成了跑馬燈一字字全亮在上面。
「我的牙好痛,但我牙醫的診太滿了,護士說只能排到二個月後。他們醫師從早看到晚,和生產線上的工人沒兩樣,我們病人照個癌症超音波、割個盲腸,總有一天也要排個兩個月。這是什麼醫療體制啊!」
「麥當勞的早餐優惠券,怎麼都不推了?機車!老媽給我的零用錢,不夠打魔獸啦!」
「上個月被銀行解雇了,基金客戶也很不諒解我。我都四十八歲了,到哪去找工作啊。老婆一直唸沒錢繳這繳那,兒子又嚷著要換手機,經濟壓力好大好大,生不如死,真的不想活了。」
「視障朋友持著拐仗上了公車,前車博愛座穿著高跟鞋的年輕女子,居然只瞧了一眼,閉起眼睛裝睡,就是不讓座。這社會真的病了!」
「我想旅行。如果我現在有點錢,我想放下工作,馬上就去旅行,到哪裡都可以,一年兩年,或更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住下來,只要給我一個有屋頂的房間,和一張桌子,讓我可以寫、可以畫,就滿足了。你知道的,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也沒機會做了。」
「怎麼天天都還是貪污愛台灣的2630的新聞,好像總統還是他當一樣,很煩耶!我們的總統不是已經換人做了嗎?」
「你問我怎麼穿運動短褲出門?是啊!我正要到大安森林公園跑步。我是靠賣字維生的作家,但是,一個禮拜了,只能盯著電視新聞,看全球基金股票崩盤,看政論節目罵阿扁、挺阿扁,怎麼辦,完全沒有靈感擠出一個字。村上春樹靠長跑鍊字,我應該也可以吧。」
「我趕著到銀行軋支票!再跳票,員工薪水就發不下來了。我這老闆,對不起幾十個員工和靠他們養的家人啊!」
「抗議!抗議!警察打人!我拉白布條抗議!我靜坐抗議!我丟汽油彈抗議!我就是要違法抗議!這樣才爽!別來碰我!我是大學生耶!警察打人!抗議!抗議!」
「我每天拜拜祈禱,連媽祖繞境都背著兒子一起走三天三夜,雖然道路又遠又長,只要重病的寶貝可以好起來,再苦再累也願意。我這父親一顆虔誠的心,真的可以感動天嗎?」
「我眼睛紅通通地?喔!我的台大醫師剛剛告訴我,切片檢驗後,確定我得了卵巢癌第二期。我還不到四十歲,怎麼會這樣啊?我的先生怎麼辦,我的五歲兒子怎麼辦?」
「我很孤單。沒有人真正關心我、疼惜我,一個也沒有。我不知可以期待自己什麼?樂在工作?幸福愛情?兒女聽話?我離這些都很遙遠。你在搖搖頭?喔!你是有錢人,你不會懂的。我一無所有,金錢與靈魂都是如此貧窮,我渴望天上掉下一筆財富,讓我還掉所有負債,讓我重新擁有選擇的自由。」
「我以後該怎麼辦呀!我的愛人同志昨晚跳樓了,死了!他說他要當有翅膀的天使,和太平洋的風在一起,那我要和誰在一起啊?」
「你能不能告訴我,小說裡的『美麗新世界』在那裡?」
「這雙B怎麼過站都不停啊!你知道它會載我們到哪裡嗎?」




2008-11-06

出走



今天,我被趕出家門,非自願性地出走。

一大早,七點鐘,女兒窩在不開門的房裡,拉高嗓門對著我喊:「喉嚨痛,今天不去上課!」

心又是一沉。這上三天課、翹兩天課睡大頭覺的國二女兒,看來今天又鐵了心不上學了。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又要上演同樣戲碼,敲她的門,一邊哭、一邊講一大串女兒完全聽不進去,諸如「妳答應我會乖乖上學的,不會成中輟生的……」的廢話。

腿一軟,跪在她的房門外,心空空的。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門突然開了。「ㄟ!妳跪在這裡幹什麼,怎麼不上班啊。」

「老媽今天請了休假。」

「妳今天不可以休假!趕快去上班。小黑要來家裡陪我,妳在家,我們就不盡興了。」小黑是高她一屆的同校好姊妹,也是一起晚歸、外宿、吃喝玩樂的死黨。今天,小黑也「剛好」喉嚨痛,沒去上課。

接下來是兩個各有堅持的母女,一來一往慘烈的唇舌之戰。

「好!妳不出門,那‧我‧出‧去!」女兒使出殺手鐧。她知道這一招,我一定舉白旗棄械投降。

二十分鐘後,我帶著沉重的一台筆電、一本書、一本日記,下山,很費力地走到捷運站。

我心中定義的「出走」,可以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可以長長幾年、幾十年,或是短短的幾天、幾小時。但是,只要心情上已認定「出走,出去走走」,應該就是將孤獨的心拋向一個游離、不確定的狀況。

當悠遊卡(突然覺得這名字取得真好!)刷進捷運站的那一刻,其實我並不知道該去哪裡。我不知道是該進城、還是該出城,只知道我要一個人出去走走。

十五分鐘後,淚痕乍乾的我踏出捷運車廂,抬頭第一眼,奔進眸籬的是山、是水、是藍天、是白雲。週三的午前,我到了熟悉的「淡水」。

今天就「出走到淡水」!我告訴自己,這幾個字還不錯,聽起來有蒼茫的弦聲,聞起來有鹹重的海味,看起來也有藍綠的鬱顏。

也沒多想,放步,延著河堤走去。

一個人的出走,顯得孤單。剛起步的時間裡,茫茫然無所凝望。女兒嗆我的眼神、只剩兩位數的存摺、駭浪驚濤的職場江湖,一幕幕的記憶總恣意地還魂示威。

我愈走,離家愈遠,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我只是向前一步步地移動;卻也走得不夠遠,少了遠走他鄉的陌路感。依著堤岸滾邊的石板路,熟悉的觀音山菱線、名產招牌、渡海碼頭口,少了人潮鼎沸聲,倒成了老人家與狗狗的午前悠哉散步道。

既然我已走進這樣的靜謐風景,就努力淡忘老日子哀愁的顏色,讓眼前的道路走得明亮、自在一些。日子就是這樣地過,有時過得好,有時過得糟。遙迢長旅,我得時時刻刻奮戰生命這隻猛獸,可能遠遠落後,可能反敗為勝,可能僵持不下,也可能休兵無事。

只要我繼續往前走,再糟、再好的地方,也賴停不久,都只是塵世的過渡,終究還是會離開,直到下一個中繼停靠的未知歇腳處。


2008-11-04

給女兒的家書



老媽今天請了假,妳知道的,因為和學校約好了,第三堂課,得到輔導室開妳的個案輔導會議。

要出門時,天氣好極了,閃著秋天的陽光,電視螢幕上全是記者急促地報導著「陳雲林來台、民進黨要抗議」的新聞。妳可能並不清楚,也沒興趣我說的「江陳會」是什麼,而我只是想告訴妳,今天的台北,發生了一件事,而且是一件未來歷史一定會留下註記的重要事。

但是,對我來說,今天,十一月三日也是個重要的日子。屬於我的「歷史上的今天」的意義,是我必需坐在學校的輔導室裡,面對四位輔導老師、身教組長、妳的周董導師,談國二的妳這些日子的不去上課、晚歸、外宿,談該如何幫助妳回到正規的道路。

老實告訴妳,這一個多小時裡,我一個人面對六個人,整個場面好像是對妳老媽的「公審」,每一秒鐘都是煎熬,都是折磨,非常、非常難以承受。在老媽過去四十五年的歲月裡,不管前半段的求學時代、或是後來的二十幾年工作職場上,我從來就沒有遇上這樣的場面。但是,只要有一絲絲的機會,可以讓妳更好,我都願意做。

會議中,好幾次我說著說著,聽著聽著,眼淚掛在眼框裡,強忍著不讓它們在老師們面前掉下來。妳可能不會相信,這近一百分鐘,其實大部份的時間,我都在聽老師們談怎麼增進親子關係,談我這母親因為那裡沒做好才會讓妳喜歡往外跑,在朋友裡填補妳空虛的心靈,尋求快樂與認同。

組長說,妳就像是一紙風箏,我是掌舵那條線的人。現在風箏飄得太遠了,因為我把線放得太長了。我好怕,真的好害怕,妳心一狠,會扯斷這條線,扯斷我們十幾年的母女情緣。

我的沉靜、獨來獨往、不喜歡說話、重秩序的宅女模樣,相較妳的喜歡熱鬧、害怕孤獨、愛說話,我們兩個人好像互為外星人。當十四歲的妳一字字告訴我:「我的生命不需要有目標,不需要有意義,不需要妳管,妳很煩,妳滾開!我只求自己爽,只做我喜歡的事,我就只是每天活著。」女兒,妳無法理解我心有多痛,挫折感有多深、多重。

這些日子來,我想著妳的事,上班常常無法專心,捷運上總靜靜地流著淚。也許我真的錯了,我忽略了妳心底裡,真正渴望這個家、這個母親應該給妳什麼,我們缺少實質深層的溝通,使得我們之間不知道彼此在想什麼、需要什麼。

十二點十分,我走出妳的學校。變天了,下著雨。我撐起傘,穿過熱鬧的校門口,有好多學生、好多家長,拿著午餐便當。我想著,堅持不訂營養午餐又常嚷嚷要減肥的妳,今天會吃什麼、會不會又隨便亂吃,或乾脆不吃了?

僅管妳總吼著:「不要管我!」妳老媽永遠會管妳,因為妳是我女兒,我愛妳。阿媽、阿公、舅舅、阿姨,還有老哥,我們一家人都會管妳,都會愛妳。

妳我母女一場,這是難得的緣份。孩子,我希望妳會慢慢地、慢慢地瞭解你與我的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