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24

Blue Bus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 《台北人系列檔案十六》101 起站的超炫幽靈公車 Blue

台北101信義商圈,出現了一台藍色幽靈的「Blue Bus」,大家都稱它為「雙B」巴士。
沒有車票,不必開口,只要在車門通過無線掃瞄,確認你心中掛著憂慮,就可免費上車。擁擠卻靜謐的車廂內,崁著一個個液晶螢幕,每位乘客的煩憂心事,成了跑馬燈一字字全亮在上面。
「我的牙好痛,但我牙醫的診太滿了,護士說只能排到二個月後。他們醫師從早看到晚,和生產線上的工人沒兩樣,我們病人照個癌症超音波、割個盲腸,總有一天也要排個兩個月。這是什麼醫療體制啊!」
「麥當勞的早餐優惠券,怎麼都不推了?機車!老媽給我的零用錢,不夠打魔獸啦!」
「上個月被銀行解雇了,基金客戶也很不諒解我。我都四十八歲了,到哪去找工作啊。老婆一直唸沒錢繳這繳那,兒子又嚷著要換手機,經濟壓力好大好大,生不如死,真的不想活了。」
「視障朋友持著拐仗上了公車,前車博愛座穿著高跟鞋的年輕女子,居然只瞧了一眼,閉起眼睛裝睡,就是不讓座。這社會真的病了!」
「我想旅行。如果我現在有點錢,我想放下工作,馬上就去旅行,到哪裡都可以,一年兩年,或更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住下來,只要給我一個有屋頂的房間,和一張桌子,讓我可以寫、可以畫,就滿足了。你知道的,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也沒機會做了。」
「怎麼天天都還是貪污愛台灣的2630的新聞,好像總統還是他當一樣,很煩耶!我們的總統不是已經換人做了嗎?」
「你問我怎麼穿運動短褲出門?是啊!我正要到大安森林公園跑步。我是靠賣字維生的作家,但是,一個禮拜了,只能盯著電視新聞,看全球基金股票崩盤,看政論節目罵阿扁、挺阿扁,怎麼辦,完全沒有靈感擠出一個字。村上春樹靠長跑鍊字,我應該也可以吧。」
「我趕著到銀行軋支票!再跳票,員工薪水就發不下來了。我這老闆,對不起幾十個員工和靠他們養的家人啊!」
「抗議!抗議!警察打人!我拉白布條抗議!我靜坐抗議!我丟汽油彈抗議!我就是要違法抗議!這樣才爽!別來碰我!我是大學生耶!警察打人!抗議!抗議!」
「我每天拜拜祈禱,連媽祖繞境都背著兒子一起走三天三夜,雖然道路又遠又長,只要重病的寶貝可以好起來,再苦再累也願意。我這父親一顆虔誠的心,真的可以感動天嗎?」
「我眼睛紅通通地?喔!我的台大醫師剛剛告訴我,切片檢驗後,確定我得了卵巢癌第二期。我還不到四十歲,怎麼會這樣啊?我的先生怎麼辦,我的五歲兒子怎麼辦?」
「我很孤單。沒有人真正關心我、疼惜我,一個也沒有。我不知可以期待自己什麼?樂在工作?幸福愛情?兒女聽話?我離這些都很遙遠。你在搖搖頭?喔!你是有錢人,你不會懂的。我一無所有,金錢與靈魂都是如此貧窮,我渴望天上掉下一筆財富,讓我還掉所有負債,讓我重新擁有選擇的自由。」
「我以後該怎麼辦呀!我的愛人同志昨晚跳樓了,死了!他說他要當有翅膀的天使,和太平洋的風在一起,那我要和誰在一起啊?」
「你能不能告訴我,小說裡的『美麗新世界』在那裡?」
「這雙B怎麼過站都不停啊!你知道它會載我們到哪裡嗎?」




2008-11-06

出走



今天,我被趕出家門,非自願性地出走。

一大早,七點鐘,女兒窩在不開門的房裡,拉高嗓門對著我喊:「喉嚨痛,今天不去上課!」

心又是一沉。這上三天課、翹兩天課睡大頭覺的國二女兒,看來今天又鐵了心不上學了。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又要上演同樣戲碼,敲她的門,一邊哭、一邊講一大串女兒完全聽不進去,諸如「妳答應我會乖乖上學的,不會成中輟生的……」的廢話。

腿一軟,跪在她的房門外,心空空的。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門突然開了。「ㄟ!妳跪在這裡幹什麼,怎麼不上班啊。」

「老媽今天請了休假。」

「妳今天不可以休假!趕快去上班。小黑要來家裡陪我,妳在家,我們就不盡興了。」小黑是高她一屆的同校好姊妹,也是一起晚歸、外宿、吃喝玩樂的死黨。今天,小黑也「剛好」喉嚨痛,沒去上課。

接下來是兩個各有堅持的母女,一來一往慘烈的唇舌之戰。

「好!妳不出門,那‧我‧出‧去!」女兒使出殺手鐧。她知道這一招,我一定舉白旗棄械投降。

二十分鐘後,我帶著沉重的一台筆電、一本書、一本日記,下山,很費力地走到捷運站。

我心中定義的「出走」,可以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可以長長幾年、幾十年,或是短短的幾天、幾小時。但是,只要心情上已認定「出走,出去走走」,應該就是將孤獨的心拋向一個游離、不確定的狀況。

當悠遊卡(突然覺得這名字取得真好!)刷進捷運站的那一刻,其實我並不知道該去哪裡。我不知道是該進城、還是該出城,只知道我要一個人出去走走。

十五分鐘後,淚痕乍乾的我踏出捷運車廂,抬頭第一眼,奔進眸籬的是山、是水、是藍天、是白雲。週三的午前,我到了熟悉的「淡水」。

今天就「出走到淡水」!我告訴自己,這幾個字還不錯,聽起來有蒼茫的弦聲,聞起來有鹹重的海味,看起來也有藍綠的鬱顏。

也沒多想,放步,延著河堤走去。

一個人的出走,顯得孤單。剛起步的時間裡,茫茫然無所凝望。女兒嗆我的眼神、只剩兩位數的存摺、駭浪驚濤的職場江湖,一幕幕的記憶總恣意地還魂示威。

我愈走,離家愈遠,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我只是向前一步步地移動;卻也走得不夠遠,少了遠走他鄉的陌路感。依著堤岸滾邊的石板路,熟悉的觀音山菱線、名產招牌、渡海碼頭口,少了人潮鼎沸聲,倒成了老人家與狗狗的午前悠哉散步道。

既然我已走進這樣的靜謐風景,就努力淡忘老日子哀愁的顏色,讓眼前的道路走得明亮、自在一些。日子就是這樣地過,有時過得好,有時過得糟。遙迢長旅,我得時時刻刻奮戰生命這隻猛獸,可能遠遠落後,可能反敗為勝,可能僵持不下,也可能休兵無事。

只要我繼續往前走,再糟、再好的地方,也賴停不久,都只是塵世的過渡,終究還是會離開,直到下一個中繼停靠的未知歇腳處。


2008-11-04

給女兒的家書



老媽今天請了假,妳知道的,因為和學校約好了,第三堂課,得到輔導室開妳的個案輔導會議。

要出門時,天氣好極了,閃著秋天的陽光,電視螢幕上全是記者急促地報導著「陳雲林來台、民進黨要抗議」的新聞。妳可能並不清楚,也沒興趣我說的「江陳會」是什麼,而我只是想告訴妳,今天的台北,發生了一件事,而且是一件未來歷史一定會留下註記的重要事。

但是,對我來說,今天,十一月三日也是個重要的日子。屬於我的「歷史上的今天」的意義,是我必需坐在學校的輔導室裡,面對四位輔導老師、身教組長、妳的周董導師,談國二的妳這些日子的不去上課、晚歸、外宿,談該如何幫助妳回到正規的道路。

老實告訴妳,這一個多小時裡,我一個人面對六個人,整個場面好像是對妳老媽的「公審」,每一秒鐘都是煎熬,都是折磨,非常、非常難以承受。在老媽過去四十五年的歲月裡,不管前半段的求學時代、或是後來的二十幾年工作職場上,我從來就沒有遇上這樣的場面。但是,只要有一絲絲的機會,可以讓妳更好,我都願意做。

會議中,好幾次我說著說著,聽著聽著,眼淚掛在眼框裡,強忍著不讓它們在老師們面前掉下來。妳可能不會相信,這近一百分鐘,其實大部份的時間,我都在聽老師們談怎麼增進親子關係,談我這母親因為那裡沒做好才會讓妳喜歡往外跑,在朋友裡填補妳空虛的心靈,尋求快樂與認同。

組長說,妳就像是一紙風箏,我是掌舵那條線的人。現在風箏飄得太遠了,因為我把線放得太長了。我好怕,真的好害怕,妳心一狠,會扯斷這條線,扯斷我們十幾年的母女情緣。

我的沉靜、獨來獨往、不喜歡說話、重秩序的宅女模樣,相較妳的喜歡熱鬧、害怕孤獨、愛說話,我們兩個人好像互為外星人。當十四歲的妳一字字告訴我:「我的生命不需要有目標,不需要有意義,不需要妳管,妳很煩,妳滾開!我只求自己爽,只做我喜歡的事,我就只是每天活著。」女兒,妳無法理解我心有多痛,挫折感有多深、多重。

這些日子來,我想著妳的事,上班常常無法專心,捷運上總靜靜地流著淚。也許我真的錯了,我忽略了妳心底裡,真正渴望這個家、這個母親應該給妳什麼,我們缺少實質深層的溝通,使得我們之間不知道彼此在想什麼、需要什麼。

十二點十分,我走出妳的學校。變天了,下著雨。我撐起傘,穿過熱鬧的校門口,有好多學生、好多家長,拿著午餐便當。我想著,堅持不訂營養午餐又常嚷嚷要減肥的妳,今天會吃什麼、會不會又隨便亂吃,或乾脆不吃了?

僅管妳總吼著:「不要管我!」妳老媽永遠會管妳,因為妳是我女兒,我愛妳。阿媽、阿公、舅舅、阿姨,還有老哥,我們一家人都會管妳,都會愛妳。

妳我母女一場,這是難得的緣份。孩子,我希望妳會慢慢地、慢慢地瞭解你與我的這份情。


2008-10-05

秋,二OO八



這些日子大概是十幾年來,過得最憂戚的多事之秋吧。

太多心事放在身上,每一天都是艱辛的奮戰。掩飾不去的沉鬱,漫天滲透,無邊無際無痕,獨自沉吟,拒絕與外人溝通,談都不想談;卻在自己築構的框境裡,怎麼也遺忘不了痛苦無比的蜉蝣生命。「性格決定命運」,沉默的素顏,要讓哀愁找到一個安放的位置,是如此遙不可及。

外在全球經濟的崩落、扁案不伸的公義、毒奶可憎的貪婪,只是細微內心的窗外風景,偶爾駐足凝視,也只是靜觀而已。

「妳不要管我!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不需要妳。」天天晚歸,考個位數不稀奇的女兒怒喊出來的每一個字,可以讓她的單親老媽吸進去的空氣,瞬間寒氣沁人。誰教過一個拮据貧乏的母親和一個國二的孩子,在互相大聲咆哮時,怎樣的修行才能不毀滅對方?

我們沒有學過該如何彼此相恨,卻也沒學過該如何將碎裂的親情,收拾包紮。

展讀陳芳明《昨夜雪深幾許》,看著他在創作、政治與學術的生涯中與他牽連的二十位人物,不斷引領、改變他生命的思維與智識。閱讀過程中那股燃起的濃濃妒嫉、顫慄,帶給我心靈上強烈的失落與衝擊。

雖然我耽溺文學,卻始終不是流著正統學術血液的學徒。四十幾年的生命旅途裡,有一處是殘缺的,沒有遇上刻骨銘心的思想啟蒙,缺少一個能與我在文學與思潮上深度對話的亦師亦友。

連續兩個週末,獨觀雲門,先是《水月》,後為《花語》。兩齣舞劇,全在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迴旋纏綿間。舞者從純白浸在流水潺潺不息聲,轉到柔彩舞在紅花片片瓣落裡,再回到大鏡、黑髮前裸身奏出最原始的情欲悲歌。

鏡花水月間,看透生命的隱忍、奔放、與毀滅;歷經大火浩劫後的林懷民說了句:「花落了,天黑了,鏡子是殘酷的。」應了《紅樓夢》:「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許多年少的憧憬,如今顯得癡傻。地久天荒的愛情,是個神話。曾經的濃烈,終將只剩刺骨的淒然。重逢的滋味,苦得可將自我埋葬。當兩人的距離無法衡量,遺忘是唯一的解藥。「難道你覺得,兩個人一定比一個人不寂寞嗎?」還是龍應台懂得什麼是生命的樣貌,明白什麼叫做深邃自由的憂傷。

台北街頭的台灣灤樹轉了色,屬於秋的紅棕莢綴點在黃花頂。我彷彿已嗅到生命秋涼的氣味。下一個秋颯的颶風掃過之後,會將心中倉惶的舊葉子,染成血紅,或是搖成空?



2008-09-10

小史與荷頓

標籤:台北人小小說

● 《台北人系列檔案十五》醫學系四年級學生 Shawn

我叫小史,今年21歲,是個連 intern 都不是的醫四菜鳥生。別以為我是那種有理想有抱負的「有為青年」,至少到今天為止,我知道自己是個有小心機的自私自利鬼。
我很高興能考上台北這所最高學府的醫學系,可以讓我有充份的藉口搬離總掛著惡毒太陽的南部老家,也可以讓我不再看到家裡兩個老人家天天吵架,聽著彷彿一輩子都在叫喊的惡毒狠話。
自從考上醫科之後,每次聽到親友也不知道是真好心,還是假好心地對著老媽說:「妳就要好命喔!兒子唸醫學院,還是台大耶,真是會唸書啦!以後當醫師賺大錢,讓你們兩老花不完啊!」我的老媽,也總裝模作樣地回應著:「沒啦,沒啦,他運氣好,隨便唸,隨便矇上的啦!」反正書也不是她沒暝沒日地K的,也不會知道我是多麼痛苦地在這個既競爭、又勢利,只講門戶、不講公義的畸形大悶鍋裡「求學問」,也求以後怎麼佔大位、賺大錢。
大人們都不說真話,天天虛虛偽偽地演給別人看,我也不例外。看到主字輩的教授卑躬屈膝,幹活打雜,有時還得囚在實驗室裡宅到死。沒辦法,我就是有這種奴性,一想到生殺大權、老料好康的操在他們手上,再怎麼從小考第一名的雄壯氣勢,也都只能矮半截。
其實,我不是很清楚自己真正要什麼。這麼多年來,我這個魔羯座的書呆子就是K書、K書、K書,考試、考試、考試。反正就是繼續念書、考試,拿到畢業證書、拿到醫師證書,這些都難不倒我;然後繼續慢慢熬,可能施點小奸小惡,排除可能擋路的小石頭,終可拿個博士,熬到主治醫師,錢自然就賺得到吧。
從小到大,看到老爸老媽為了家裡缺錢的事吵了二十幾年,真的很厭煩了。我也很愛錢,但老實說,看到最近電視上一再播著最爆點的新聞連續劇,那個曾經身為國家領導人的大說謊家和他有殘疾卻喜歡「喬」這「喬」那、超愛白花花現金的妻子、從沒上過一天班、卻身價破億的兒子和媳婦,以及橫眉瞪眼的火爆牙醫公主,耍特權不務正業的骨科女婿,一整個家族,加上幾百個人頭,幾億、幾十億、幾百億的錢環遊世界藏起來,我還是搞不懂,「這輩子不是幾千萬就夠用了嗎?要那麼多錢幹嘛啊?」
「那是因為,你這窮小子沒看過那麼多錢!」班上的美女一號這麼對我說。這下換我很認真地懷疑:「難道小史錯了嗎?難到小史真的錯了嗎?」
我有一個好兄弟,叫「Holden」。他最愛一本有很多髒話,叫「麥田捕手」的小說,連自己的英文名字都改成和小說裡頭有點欠揍的酷小子「荷頓」一個樣。他是我學長,身份是最命苦、隸屬阿信級的住院醫師R1。
荷頓學長瘦瘦高高的,待人和善,心腸軟,黑框眼鏡裡遮著他總是蹙眉的臉。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來家裡有個掌理幾百億企業的豪門父親。學長每天還是很認真、拼命地在醫院加班。他常說:「當醫師,可以救人,是個最棒的工作。」
能交到這麼一個好哥兒,算我運氣好,至少他不會計較我用他的寬頻、帳號上網、打電動,可以隨便穿他乾乾淨淨的衣服,吃他有錢的貴婦老媽宅配送來的各式各樣的南北、中西好料。
對於看人看事的角度,他也很不一樣。像我,只看到阿扁總統的錢,他卻可以頂著看起來像是永遠沒睡飽的黑眼圈,和我扯各把小時的「台大唸法律的、唸醫的就是不讀浪漫主義的成長小說...」、「要相信人心是不能勝天的...」。
這麼一個大男人,常自閉地躺在床上看小說,連女朋友(如果他還有「女朋友」的話),都懶得理。不僅如此,荷頓學長也養了一隻黑色的綠眼貓咪,每天咕嚕咕嚕地,用很軟、很輕的聲音和牠說話,還讓牠睡上床,光看這,就知道這處女座的宅男,真的有點怪。
我還知道,學長雖然外表給人溫暖、嚴謹的陽光形象,其實骨子裡,帶著幽微憂鬱的顏色。就像在明亮的靈魂上,總會偶爾沾染點層層灰霧,讓人看起來有點懵懂的哀傷與寂寞的愁悵。
上星期在醫院的樓梯間,遇到他,紅著一雙眼,握著我的手欲言又止地。我把他拉到角落,以為這位好人又被老闆k了,我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另一隻手橫在脖子上:「學長,又被豬頭?」
「不是。A1…病人...剛剛...走了...」我和他之間的空氣,瞬間冷得結凍。
我知道為了這個不到二十歲的癌症末期病人,學長花了很大的精神照顧他。但終究還是事與願違,看著這麼年輕的生命,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終途。學長心中的衝擊可想而知,畢竟這也是他身為醫者的生涯裡,第一個在眼前辭世的病人,而且還是一個和他弟弟一樣年紀的高中生。
學長的眉更緊了,他告訴我,自己有很多疑問,他想知道為什麼在最後CPR的救命關頭上,老闆還能在少年沒有完全斷氣之前,冷靜地要他偷偷留些檢體等著日後作實驗。雖然他如反射動作一般,馬上冷眼回批:「有沒有人性啊!」但是,止不住的淚滴進病人殘破的胸腔裡,怎麼也洗不去老闆聖潔白袍上的污穢。對他來說,這是一場赤裸裸的強烈試煉,死亡讓他體悟生命現實殘酷的一面。
在看到往生者經歷這麼多的痛苦,走過這麼多的時間,耗費這麼多的金錢後,我突然也開始和學長一樣,好想問已飽受折磨的冰冷身體,他這短暫的一生究竟得到什麼呢?沉默的老天爺,也不會給那個一直深愛著少年,一直陪在少年身旁,臨終時還喃喃自語:「老弟,你好好走,安心的走,家裡父母親我會照顧...」的好姐姐一個讓人安慰的答案;我知道老天爺只能賜給她足夠的眼淚,得以陪伴亡者的身體與靈魂,以及過去日子裡對他的愛的記憶。
過了好一段日子,突然接到荷頓學長的電話:「小史,暑假到了,你打算怎麼樣過啊?」還沒等我回答,他就接了一句:「嘿!貓咪幫我養一下好嗎?我下禮拜要去布吉納法索當醫療團志工,看看我的人生可以有些什麼。」他笑得好大聲,我則是嘴巴張得大大地。
放下電話,雖然我知道今後,不管是他身在那個沒幾個人知道的非洲小友邦,還是我得對付陰冷厲爪的小黑貓,教人煩腦的事情將要陸續發生;但我真的好喜歡這個小開學長,總是用自己的方式,費力地搜尋生命的位置。我想,我們倆個大男生都漸漸瞭解了「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雖然這些日子以來,我變得比以前懂得體諒別人一些,但是以後在長長的醫道上,是不是會偶爾拐個錯彎,我就不敢說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應該會盡量黏著這位荷頓學長,至少看到他,可以提醒自己即使求名求利,也必需在慾望及良心的兩邊槓桿中找到一個平衡點。
有朝一日,當我不再是女同學口中的窮小子時,我希望自己還是會不斷地閃著那個問號:「真的,還是搞不懂一個人要留給自己那麼多錢,幹什麼?」



2008-08-04

「嗨!你長大要當什麼?」



七月溽夏,為了執行公司將於八月下旬推出,針對台東縣內國中生助學計劃的「希望工場」公益  TVC ,和一群認真專業的電視廣告拍攝團隊,走入台東幾回。在東台灣毫不遮掩的烈日與藍天綠地下,在偏遠學校學生的純真與清澈眼眸中,觸發舒放的自在,一次次撫慰著我這被都會世事折騰過度的魂魄。

鹿野高台,青青草原的邊境,是晨間湛藍的天,掛著一朵又一朵的半圓白綿雲。看了四十幾年天空的我知道,台北怎麼樣也產不出這般形狀與彩度的雲,「好美!真的好美!」我和身旁的年輕工作夥伴,只能頂著火熱的燦陽,瞇著眼,同聲讚歎。

我知道本片導演可尚,和掌鏡的懷恩導演,愛極了這發燙般的光線與顏彩攝境。這片廣綠草原,伴著幾十個在地孩子們的熱血奔跑與青春歡笑,毫無異議地成了這齣有紀錄片性質的TVC一個重要的寬幕風景。

除了登高望遠的鹿野高台,黑蒼蠅不離身的鳳梨果園,看得到海的黎明前新豐里大橋,有小火車經過的瑞源國中校外省道,小黑蚊成群的初鹿國中樓梯、電腦教室、圖書室,更深山裡的原住民桃源國中操場,都有孩子們開朗的真情面容。

拍攝入鏡的不僅是孩子們日常的上學生活,還有可尚導演要每個孩子說出的「你長大要當什麼?」。就在鏡頭裡,一個一個單純的青春生命,很有節奏地說出他們真心的渴望。

「我要當工程師!」
「我要當外交部!喔,不!是外交官!」
「我長大以後要當生物學家!」
「當醫生!」
「我要當比爾蓋茲!」
「我要當護士!可以賺錢,可以救人。」
「體育老師!」
「我要當獸醫!」
「我要當李遠哲!」
「飛行員!」
「我要當服裝設計師!」
「小說作家!」

聽著這些與「北部觀點」刻版印象中相差甚遠的偏遠國中孩子「長大以後要當什麼」,我好像被夏雷電擊命中,湧上一股莫名的感動,一種生命酣暢的美麗感動。

「感動」,對我來說,是某種動態進行中,被激盪出來有感心、有覺念的特殊心情。它可能讓我更加沉默,也可能讓我只想引吭高歌!看看這群十幾歲原住民、平地的國中孩子們或靦腆、或自信、或盼望、或理所當然的眼神,那是我原先沒有料想到的恢宏景致,美得讓我動容。

大人們常勉勵小孩:「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鼓舞有著無限未來的孩子們,勇敢地走出自己的路。台東縣是全台國民所得最低的縣市,教育資源尤其匱乏。對這群大多數經濟情況不是在平均線上的國中孩子來說,我會想,美麗但貧窮的在地台東會困住他們嗎?會是什麼因子困住他們?他們會想掙脫嗎?

倘若心的大小,真能決定一個孩子觀看世界的視野,大人該給他們什麼出口,讓他們不再看到井底之蛙的天空?

返台北的飛機上,我回望著這些日子與這群孩子的相處,映入腦子裡的美麗更為遼闊。更加相信他們下一步唯一的「成功」,不是考上城市的第一志願高中;離開太陽神眷顧的台東,不是他們未來唯一的「選擇」。靠著孩子自我與周遭大我的每一個誠心被喚醒、被無限延續,「我長大以後要當……」的想望是可以實現的。

一進門,我迫不及待地給家中小朋友和導演一樣的問號:「嗨!你們長大以後要當什麼?」正在看 Chanel V 的國二女兒,想都沒想地爆出肯定句:「搞笑明星!」;而目不轉睛盯著電腦螢幕,正大戰著「魔獸」的國三哥哥卻給了他老媽一個有點敷衍的答案:「當然是和遊戲相關的喔!」

因愛而行愛,我願相信,每個被愛緊緊擁抱過的孩子長大以後,都會是個也能關懷別人的成熟生命。